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叮咚地打在石板上,像是一首歌謠,清新明快,讓人感覺心緒寧靜。夏日的炎熱已經退去,初秋正悄然擡頭,讓這段小雨連連的日子也不再只是清爽宜人,而是有幾分涼意了。
安吉雙手捂頭,小跑着穿過雨簾,一直跑進了一座高塔裡。她低下頭,輕輕用手拍着頭髮,將那些沾在髮絲間的小水滴都撥落下來,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瓶子,靜靜地看了幾秒,輕嘆一口氣。
這個金屬瓶子裡面裝的是多晶解毒劑,用以化解某些劇毒所引起的滯後性感官麻痹。作爲一名非職業但卻很實用的藥劑師,安吉已經對這些藥劑藥瓶都非常熟悉了。不過今天,這隻小小的藥瓶在她的手裡卻彷彿變得格外的沉甸。不是出於對需要服用它的人傷勢的關心,而是擔心見到那個人。那個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人,終於還是免不了要面對的……
她如此想着,愣愣地站了好久,然後又失聲輕笑了起來。
噢……我這是在幹什麼?不就是去送瓶藥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去見什麼魔鬼,難道我還怕了他不成?在他以前最兇的時候我都沒有怕過他,更何況現在……
現在……
她突然居然哪裡有些不舒服,鬱郁地搖了搖頭,轉身朝高塔裡面走去了。
這裡是伊哥斯帕的天青色寶石,半島深處的多羅塔,用以試煉某些高階魔法的。雖然安吉不懂那是些什麼高級的魔法,不過她也很明白,這裡是不可以隨便進入的地方。因爲涉及到某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命,多羅塔在被使用時總是一種危險的象徵。不過她也聽說,如果只是在底層附近走動的話還是沒什麼危險的。畢竟魔法師們也知道利害,對這座高階魔法塔已經做了很多的防護措施,以確保不會任何的意外闖入者不幸受傷。
所以今天,她來了。不是什麼意外闖入者,而是專程來的,專程來送藥。
一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一種無力的挫敗感再次爬上肩頭,給她那顆本就不晴朗的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這樣的疏遠。她和威德彷彿回到了三年前,那段剛剛相處的歲月——不,或許……應該說還要更疏遠一些吧?那時的他們至少還會爲了撿豆子的事每天碰面,而現在,已經一個月了也沒怎麼見面,更不用說什麼彼此的近況了。前天聽卡利說起他中蠍毒的事真是遙遠,很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現在的安吉已經快要遺忘配製療傷藥的手感了,現在,她只對酣夢藥劑和“生血凝”駕輕就熟,倍感親切。也不知這究竟是誰疏遠了誰,總之威德沒再找過安吉療傷,而安吉也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苦苦探尋着花妖之淚、生的希望。她也是打探了好久才知道威德的下落的,也因此,纔將送藥劑的事情拖到了今天。那個魔法狂人似乎越發的瘋狂了起來,幾乎就沒有離開試煉室的時候。所以當安吉終於得知他會到多羅塔進行試煉時,無論如何也得趕來,不能再錯過這次機會了。
那個白癡,遲早要死在魔法上面的……
她不覺輕笑了起來,再一次地肯定了自己這條惡毒的預言。
輕巧的腳步踏在石板上,有節律地發出“噠噠”聲,在這大廳之中清晰迴盪。這座塔很大,空無一物的底層更是顯出它的空曠感,還有幾分寥落。安吉好奇地四處張望,天青色的石塊砌滿了整間大廳,還有那些粗獷的石柱,看起來很有氣勢,讓人聯想起傳說裡的天空城堡來。只是,這座天青色城堡也太怪了一點,除了沒有任何的雕刻裝飾以外,連通往二層的樓梯都沒有,僅僅只是一個空曠的大廳。這不禁讓安吉倍感困擾,瞎轉了好幾圈也不知要如何上到塔裡去,而找人就更不用說了。
“有人嗎?有人在裡面嗎?威德?”
她盲目地繞了好久,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喊了起來。要知道,想等着威德自己出來,那又不知道會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
“有人在裡面嗎?我……來送一點東西,我是來找人的。”
她試探性地輕聲發着問,可是回答她的仍然只是空虛的回聲而已。
“威德?威德?噢……我想我還是先回去吧……”
她無奈地苦笑了兩下,然後穿過中央大廳,準備回去了。可就在此時,頭頂的上方忽然傳來了聲音。帶着微弱的氣息聲,像呢喃一般輕微細碎,不過在這間寂靜的塔室裡也足夠引起人注意了。安吉擡起了頭,奇怪地向上望去。穹頂中央,巨大的橢圓形石塊深陷着向內凹去。它是一塊純色的天青色巨石,看上去同塔內的其他石料一樣,但卻更明淨、更光滑。此時,它似乎又起了些變化,不再是安吉剛剛看到的那樣純粹,而是有了雜質。那些淡黃和純白的顏色,像是天空中的薄雲,一絲絲地浮游於石塊之中,緩緩流轉。
噝……噝……
這一次聽清楚了,的確是它們發出的聲響。安吉微微一怔,好奇地靠近了一些,想要看得更明白。
噝……噝……噝噝……噝噝……
悉索的聲響更清晰了,也漸漸變得大聲了起來。那些石塊中的薄雲越聚越多,每一縷都似擁有生命一般,爭先恐後地向中央涌來,窺視安吉。安吉忽然感到一陣恐慌,還有一股……殺氣?她一下子想起了關於多羅塔“涉及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命”的說法,還有自己體內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碎片,猛然意識到可能存在的危險,便慢慢後退,小心翼翼地準備離開……
“誰!誰在那裡!!”
突然一個男聲響起,驚得安吉往後一退。她稍微定了定神,跟着發現巨大的石塊裡面又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來,慢慢遊到了石塊邊界。說來也奇怪,那些詭異的薄雲也在此時忽然不見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的消失殆盡,毫無蹤跡。安吉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是怎麼回事,頭上的人影便在觀察她片刻之後發話了。
“妖奴?這……怎麼會……”
他說着稍稍停了一會,隨即又冷冷地開口了。
“你來這麼做什麼?這裡可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還不快走。”
“啊……我是來找人的,我找威德。”
安吉鼓起勇氣說了出來。雖然知道自己的確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不過聽那男聲是個學徒,便想碰碰運氣,說不定就幫她叫來了威德,也免得她繼續爲藥劑的事情苦惱了。
“威德?呵……當然,你們家少爺總是那麼不可一世,連妖奴也跟着囂張呀,什麼地方都敢闖。好,你等着,我馬上去幫你把他叫過來。不過小心一點哦,鯖魄魚可不是吃素的,要是在這之前就被它們啃了個精光,我可是不會爲你惋惜的,呵呵呵呵……”
他說着遊開了,慢慢消失在那片純淨無暇的天青色裡。望着頭頂巨大的光滑圓石,安吉突然感覺一陣頭皮發麻。那些東西果然不是善類,如果真的就這麼衝出來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擋得住呢。想起那句“啃個精光”,她不由得又打了個顫,然後鬱郁的瞟了巨石兩眼,慢步走開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高高的穹頂上又出現聲響了。而當威德那熟悉的聲音響起時,安吉忽然沒來由的感覺一陣窒息,就像是從空氣中猛然浸入大海一樣,呼吸困難。她又一次從紛繁的迷夢裡跌回了那個沼澤,那個有關於威德的記憶沼澤,清晰而冰冷。
“安吉,你找我?安吉?”
沒有看到安吉的身影,威德重複問了幾遍。
安吉連忙鎮定了下來,然後一轉身,走回到穹頂的下方來了。威德正站在巨石的附近,一個高約三米的突出環形石臺上。原來安吉一直以爲只是裝飾而用的環形石臺竟是進入多羅塔的門徑,而樓梯,應該也在那上面連着。只是安吉看了半天,仍然沒發現什麼可以上下的階梯來。所以威德也就站在那上面,半蹲下來對着安吉說話。
“潘卡吉說你找我,有事嗎?”
他微偏着頭,詢問地看着安吉,目光清澈。還是那麼的精神、迷人、有幹勁,除了眉宇間略微透出的一點疲憊以外,真看不出他哪裡有受過傷的跡象。安吉揚了揚手中的藥瓶,仰起頭來望着威德說:“多晶解毒劑,你還沒有吃完的藥,科琳其讓我帶給你的。”
“多晶解毒劑?”
威德一皺眉,跟着慢慢思索了起來。
“噢,對的,我還沒吃完藥呢……上次去澤得殿時藥材都沒有了,就讓我先等等的,一等就是好幾天呀。”
他說着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笑容粲然。然後他又起身,對着安吉擺了擺手,一臉無所謂地說:“不用了,我沒吃不也好好的嗎?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藥吧,就這樣好了,藥可真難吃……”
他跟着就往裡面走,似乎已經做出了拒藥的決定,直到安吉吼了他一聲,才又怔怔地停住了。
“啊……呃……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吃了的好。畢竟,這藥不是你覺得沒用就沒用的……”
安吉遲疑地解釋着,爲自己剛剛的習慣性低吼感到尷尬。威德愣了幾秒鐘,然後渾身一軟,輕嘆了一口氣,跟着對安吉動了動手指,無可奈何地低聲道:“扔上來吧。”
“嗯?噢……”
沒料到他會這麼配合,安吉定了定神來瓶子拋上去了。她看着威德一臉苦相地瞪着那藥瓶,像是仇深似海似的,不由得噗嗤一聲,輕聲笑了出來。
“行啦,有那麼痛苦嗎?快點喝完吧,對你的魔法試煉有好處的。平時試煉得那麼辛苦也沒見你皺眉頭呀,果真是個試煉狂人。不過你可把我害苦了,那些試煉場地我可都去不了啊,爲了這瓶藥劑奔波了兩天,就是爲了找到你會出沒的場所……”
“噢?兩天?”威德微微一笑,繼而隨口道,“那你怎麼不直接交給那些學徒呢?既然都能打探到我們試煉的場所,一定也是認識的人了吧。你直接交給人家多好,幹嘛要這麼辛苦地跑來跑去找我,根本……”
突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空氣裡似乎出現了一種不自在而又詭異的氣氛。威德擰開瓶蓋,一仰頭將藥水全都灌下去了。然後乾咳了幾下,跟着喚了安吉一聲,揚手將藥瓶扔回去了。聽見他的聲音,安吉擡頭退步,舉起手來準備接着藥瓶的,可是……
咚!
一聲悶響,沉重的小瓶就那麼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安吉腦門上,生生的疼。她渾身顫了一下,隨即埋下了頭,低聲地呻吟起來。
“安吉!?”
威德一驚,跟着上前幾步,卻又突然止步了。他終究還是沒有下來,只是蹲在那個高高的石臺上張望下方,望着安吉彎腰扶着額頭的身影低聲發着問。
“安吉,你還好吧?”
短暫的沉默,沒有回答。然後片刻後,安吉憤懣地低聲抱怨着,一面拾起了地上的小藥瓶,直起身,塞進懷裡開始往外走去。
“噢……噢……我知道,對於逼你吃藥這件事你始終是懷恨在心的。好吧,以後我都不逼你了,自己去自生自滅好了,懶得管你。”
“安吉?我……沒有……”
“哈哈哈哈……上當了?你居然也會上當,難得難得,哈哈哈……好啦,我走了,自己慢慢玩吧,我可不想再在這個充滿死亡陰影的地方繼續呆下去了。再說,我可是妖奴啊,這麼能出現在多羅塔呢?走了走了,你自己慢慢練吧,我不陪你玩命了,再見。”
“安吉?”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威德愣了兩秒鐘,隨即又展出了一個笑容來,輕輕地發着笑。
“唔,好的,再見。”
他說完重新回到塔裡了,鑽進那純淨的巨石之中化爲陰影。而安吉,疾步離開塔樓,一面掠過滲血的額頭,緩緩垂下了手。她咬了咬牙,捏緊那隻右手,那隻沾有血跡手,麻木着失去感覺的手……
可惡……可惡……還不能這樣,我還沒找到花妖之淚呢,不能這樣!
得快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