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很快告一段落,蔡子卜“休養”了一段時間又開始上朝了,絕口不提之前的《算經》,全當沒這回事一樣,其他人見狀,即便心中鄙夷,卻也不好開口嘲諷,總還要看在太后的面子上。
王平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因爲這種“贏”其實對自己沒什麼好處,只能讓對方更警惕一些,而對對方來說,也沒什麼太多負面影響。作爲“贏家”,王平不好不依不饒地傳揚這件事,而且,之前《文經詳解》的功績還在,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之下,他也無從指責對方抄襲,於是,也只能不了了之。
好在蔡子卜之後識趣多了,沒有再“編纂”出什麼書籍,彼此之間也算是相安無事。
“潮州一事,衆卿家有何看法?”
太后朗聲問着,昨日接到奏摺,潮州官員瀆職,河堤不固,正逢今年夏季雨水多,形成洪澇,沖毀堤壩,附近農田縣城被毀嚴重,流民四散,若不及時處置,可能會出現一些亂象。
一位大夫出列,衝着前方御座行了一禮,正要說話,便被蔡子卜搶先了,他面色嚴峻,說:“此事不可拖延,救災迫在眉睫,流民的安置也需要安排妥當的人選,更應派人去處理潮州官員瀆職一事,不可讓百姓對朝廷喪失信心,除此之外,”蔡子卜在此處頓了一下,環視下方諸位官員,道,“臣更有一層隱憂,大澇之後必有疫病。臣請旨,願往潮州一行。”
沒有想到蔡子卜會如此說,蘇公公臉上有着驚色,看了蔡子卜一眼,也不知是從他那裡得了什麼暗示,很快又泰然自若地目視前方了。
紗簾之後,太后傳來有些猶豫的話語:“太師身爲朝中重臣,豈可身臨險境……”
“稟太后,”蔡子卜上前一步,對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禮,打斷了太后的話,擡起頭來的時候,目光直直地看向紗簾後被光影勾勒出來的柔和輪廓,堅定地說,“蒙太后賞識,臣位列一品,但無寸功,豈敢倨傲?此次國逢大難,正當我輩讀書人一展才華之時。——爲天地立心,爲生民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臣願身先士卒,平潮州之亂,以報太后知遇之恩。”
說罷,蔡子卜再次躬身成直角,一禮行畢,再次直起身來的時候,也有了幾分傲然之姿,回視朝堂諸公,一副大義凜然,爲國犧牲的架勢。
王平的嘴角幾乎忍不住抽搐,潮州那地方屬於典型的“長江流域”,就算是官員好好修堤好好養護,逢雨水多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要衝毀幾處堤壩。這次的“嚴重”也是相對嚴重,早已翻閱了往年資料的王平表示,只要派一位治河有經驗的官員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流民什麼的,哪年的收成不好了,都會有些流民出來,這是土地兼併引起的。自然災難或者官員瀆職都是爆發的引子,並非根本性原因,所以,與其說那些,不如先好生收拾亂局,等到一切平穩了,再考慮其他的問題。
這等早有成例的處置方法根本用不着如何緊迫,事實上,在早朝之前,王平就已經想好了幾個可以派往潮州的官員,同時也有了一些應對的腹案可以跟他們說一下,沒想到……
“國逢大難”——每年至少一次的洪澇而已。
“平潮州之亂”——潮州還沒亂起來,頂多是流民四竄好不好,不要誇大事實!
尤其那所謂“國逢大難”“我輩讀書人一展才華之時”,難道國家太平的時候就不需要有文化的人一展才華了嗎?防微杜漸不應該纔是“才華”嗎?怎麼非要“亂世”造“英雄”?
再聽到那“四爲句”的時候,王平微微蹙眉,這“四爲句”的確不錯,有很強的精神感召力,容易聽得人熱血沸騰,昇華境界,但,能說一下這和潮州的事情有什麼因果關係嗎?
不管王平怎樣想,太后大約是被感召了,同意了蔡子卜所請,表彰讚賞了一下這位“一品”的責任感和大無畏的精神,表示若是人人都有這般態度,定然可以讓國家越來越好什麼的,之後還特意給了蔡子卜一支千人護衛軍隊,同時提升了蔡子卜的權力,允許他可以“先斬後奏”,“全權監察潮州官員行事”,另外還賜了一塊兒金龍令,表示見令如見君。
諸多特權讓諸位大臣都默了,等到再問有無事情啓奏的時候,一片靜默,停了一會兒,便有太監喊了退朝。
“我倒真看不出這蔡太師還有這等志向,讓人聽得熱血沸騰。”
大將軍沒有急着走,來到王平身邊,跟他說了一句。
王平擡眼,看到大將軍的神色,微微一笑:“年輕人麼,總是希望建功立業,他若真能做到那般,也是好事。”
“相國大人也還年輕,何必這般老氣橫秋。”大將軍打趣了一句,又道,“我是老了,這朝堂可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說完,拱了拱手,直接走了。
王平頓了頓腳步,看着大將軍先離去,有幾個文官湊過來以眼神詢問可是發生了何事。
大將軍說話聲如洪鐘,適才也不曾刻意壓低聲音,自然有不少人聽到,瞧着周圍人的眼神,王平微微一笑:“既然蔡太師已經身先士卒,咱們也不好坐享其成,後續安排也要跟上纔好……”說着招呼文官集團自去議政堂商量事情。
對於這次潮州洪澇,王平也有些自己的想法,想要試着實施一下,看看能不能行。若能行,也會推動社會制度的完善,若不能行,也只當一個提議,留待後來人完成。
他從沒有因爲自己掌握了許多世界的知識就想當然規劃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歷史是發展的,但發展的方向並不一定要相同,否則,也少了些絢麗多彩。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時代的範疇內引入一些先進的觀念和看法,不需要更多人認同,只需要讓他們睜眼看世界,不至於侷限了目光就好,至於以後要怎樣發展,如同水有水道,山有山脈一樣,它自己總會成長的,不需要人直接拿着棍子糾正。
哪怕是錯誤的成長,也未必是沒有收穫的,至少,它以後不會再有同樣的錯誤,也會讓更多的人思考,爲什麼要這樣,而不是那樣。
一個人,不能夠做所有事。所以,王平也在致力於培養一些比較能夠接受自己觀點的官員,因此成爲黨派也是無可奈何,人以羣分麼。若是真的無法羣黨了,這等孤臣,又能做成多少事情呢?
經過一番議事,下午的時候,王平指派的官員便帶着一些指令先行開拔了,倒是蔡子卜,還被太后留着敘話,怕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夠出城了。
次日,陽光正好,蔡子卜打扮得精神抖擻,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從城門而出,回首遙望的時候,還不忘高聲宣誓了“四爲句”,惹得周圍不少圍觀百姓目露崇拜,仰頭注視着這一支隊伍離開,不過千餘人,氣勢倒是頗足。
這日早朝因此取消了,王平好容易睡個懶覺,也沒有早早去目送蔡子卜離城,太后倒是想要讓百官相送,但那麼多官員也不是沒身價的,哪裡肯自降身份去送一個寒門士子,各自找了託詞不去。
王平也找了託詞,說是事務繁忙。這話也不全是假的,國家這麼大,哪裡就一個潮州了,同樣的雨水,同樣的一條河流,流經的其他州縣也有類似的情況,只不過比潮州好一些,卻也需要人去處理。還不到秋收時候,各地的存糧未必充足,一時間也未必能夠顧及全部,總要人調度安排,避免流民因爲吃不飽而生出亂子。
再者,疫病之事也確實需要防範,生石灰,米醋之類,都要準備好,還要儘量組織醫護人員趕赴各地洪澇州縣,儘量挽救生命,消滅疫病於萌芽階段。
至於知識宣講什麼的,王平沒有費那個神。很多東西,都是在有能力的時候才能講究,在即將渴死,又沒有柴火,沒有引火石,沒有鍋,等不及水燒開的時候,難道真的爲了要把水燒開,防止什麼聞所未聞,肉眼不可見的病菌而活活渴死麼?
總是要喝的。而衣服的換洗問題,理由同上。
所以,這種基本可以預見是白費力氣的活計,還是讓蔡子卜去盡心盡力吧,希望他不要爲了湊足流民燒水洗衣服的柴火,而讓周圍的水土都被破壞了。沒有植被造成水土流失荒漠化什麼的,治理起來可不容易。
“……真想像蔡太師一樣,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還能有這等胸懷……爲天地立心,爲百姓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我輩讀書人當如是!”
隨着時日的過去,林傑似乎已經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從外頭回來之後,忍不住跟林珍說起那蔡太師的種種來,作爲朝堂上最年輕且英俊並有才華的一品大員,蔡子卜在百姓之中的聲望極好,他的成功之路就像是一個已經被證實可行的通天之梯擺在衆人眼前,不少人都動了心思,想要像他一樣。
可以說,某種程度上,蔡子卜已經成爲了一些人的偶像,尤其是那些風聞蔡子卜提議科舉制度,給寒門學子大開門路的人。
“蔡太師那麼厲害啊!”林珍也看過那本《文經詳解》,覺得能寫出這等書的人一定是極厲害的,更何況,聽了林傑轉述的“四爲句”,林珍眸中閃亮,那該是何等樣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心願,讓人心嚮往之。
沒有打斷小兒女的談話,正是年輕的時候,難免會有一些崇拜的人,若能因此上進,也是一件好事,至於其他,王平還真不覺得蔡子卜算是自己的政敵,需要打擊隔離,所以也不願意在兒女面前多談此人,畢竟,除了抄襲一事,他還真的沒什麼不好的事情讓人摒棄。
悄然路過的王平不會知道,就因爲這種不夠重視的態度,直接導致了以後的兒女離心,讓這一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