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三月的天氣正是踏青的好時候,一輛輛馬車承載着京中的貴女們,旁邊隨侍的馬上則是那些世家公子,馬躍衣飄,矯健的馬匹襯得那些紈絝都有了別樣的精神,伴隨着那細碎的笑聲,讓原野都跟着活潑了起來。
這樣的場合,總是少不了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叫來的技子歌舞助興,而教坊中的技子——柳毅也是應邀出席的一員。
說“邀”實在有些客氣,他不過是那些權勢之人隨便召喚過來討巧賣乖的寵兒,得了他們高興便會有賞,惹得他們不喜便會有罰,對其他人來說放鬆心情,欣賞春日美景的踏青會,於他來說則是需要小心翼翼,周旋於各色人等之間的勞心會。
對於別人不屑厭惡的目光,柳毅早就學會了不在乎,作爲一個教坊中的技子,他很明白自己到底算個什麼東西,縱然外表光鮮,內裡卻是污濁不堪的,那些貴女便是連多看他一眼都會覺得髒了眼,一旦得知他的身份,便是退避三舍也不嫌多的。
而那些別有用心,用賞玩或者回味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們,柳毅早就學會了笑容以對,無論他心裡作何感想,這些可以任意褻玩他的人們總是會得到他溫順的笑容,這是在皮鞭和虐待下學會的。
他曾經想過,自己一輩子也都是這樣了,在老了的時候,再沒有人能夠看上的時候,能夠跟教坊司中那個倒夜香的老頭一個下場,有個養老餬口的事兒做,就算是不錯了,那個時候,不會有人嫌棄他的曾經,他們或者忘了曾經有他這麼一個人,或者早就因爲他那從內而外的髒臭躲遠了去,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原來是誰。
那樣子,安安靜靜,不用再扯出勉強的笑容來應付別人,不用在爲了每一次不堪強忍傷痛,或許也不錯。
卻不曾想,那一日……
“君子如蘭,我這裡沒有君子蘭,不若把這白玉蘭送你,一樣是蘭,更多芬芳。”青色的花萼托起一盞雪白,褐色的長枝被素手捏住,紅脣輕揚,勾起一抹極爲醉人的溫柔笑意,美麗少女的衣着淡雅,幽香如蘭。
沒有接那枝花,即便未曾從那眸中的笑意中覺出惡意,他卻還是第一時間戒備起來,目光冰冷,道:“真是輕浮,我倒不知京中貴女幾時也開始勾搭男人了。”
惡毒的話語好像在發泄心中的某種不平,他從來都瞧不起這些貴女,一個個不知愁滋味的清白模樣真是讓人看了就生厭,其實有什麼不一樣呢?一旦某日他們的父兄犯錯,被牽連的她們也都會淪落賤籍,那時候或許比自己還不如,畢竟,他不會生下某個孽種。
想到這裡,心情似乎也舒暢了幾分,再看那少女,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他很期待看到她哭着喊着被人侮辱的那一天。
那滿滿的惡意似乎都從漆黑的眸中溢出來了,少女彷彿有所察覺,愣怔着,似乎是不敢置信的感覺,手中一顫,那盛開的白玉蘭落下了一片花瓣,有了凋謝之勢。
他沒有多加停留,身份上的不對等讓他永遠也不敢對這些人表露不滿,剛纔,也不過是看四下裡無人,這纔多說了一句,想來那少女也不會知道自己是誰,未曾出嫁的少女也不好大張旗鼓找尋一個身份莫名的男人,爲了名聲,這份羞辱她也要忍了。
便是報復,他其實也不是很懼的,比起那些真正能傷害到自己的男人,這樣一個柔弱之姿的少女又能害到自己什麼呢?先等她用自己的容貌勾搭上了有權勢的男人再說吧。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然後,他以爲再也不會碰到的少女忽而開始頻繁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而他也知道了對方的身份,是比世家貴女更爲尊貴的公主殿下,那時候,心中大概也有些忐忑,但她先表露了喜歡,他便步步欺上,被她揭露心中所愛的時候,怒極之下還潑了她一臉的酒水,口出惡言,罵得她蒼白了臉色……
“公子,這是殿下送來的藥。”打開藥盒,挖出一塊兒碧綠的藥膏,被安排伺候駙馬的少年仔細地將藥膏塗抹在對方的手背上。
冰涼的感覺激得柳毅回過神來,涼亭中早就沒有了人,除了他和柳城,“柳城,公主在哪兒?”
柳城是在公主成親前來到柳毅身邊的,比起其他公主府的下人,他與柳毅相處時間長一些,而他原來只不過是個三等僕役,因爲得以服侍駙馬被升爲了一等,一榮俱榮,他自然也會多爲駙馬考量,勉強可以算作心腹看待。
“殿下去了徽音閣,往日裡,這個時辰,殿下總是要練琴的。”
“哦,我去看看。”猛地起身,頭一陣暈眩,扶額輕晃,昨日一天水米未進,晚上又不曾安枕,此刻竟是有些立不住的樣子。
柳城急忙扶了一把,這才發現柳毅手心的火熱,輕呼一聲:“公子……”
柳毅蹙眉,完全沒理會頭上不正常的溫度,而是訓斥道:“把這稱呼改了,我是駙馬,是公主的駙馬。”
柳城點頭應是,對此毫無半點兒意義,他早就覺得應該改的,只不過一到柳毅身邊便被柳毅要求稱呼“公子”而非“駙馬”,爲了討得主子的喜歡,他也只能聽命,只不過多在無人時這般稱呼,一旦還有旁人在場,他是寧可閉口不言,也不想犯錯的。
“是,我是駙馬,是她的駙馬,我要去看看她,陪她一起彈琴也好。”
眼前出現了幻象,那一日,她也曾笑着叫他一起去彈琴,還謙虛道自己琴曲不精,讓他從旁指教的,他是怎麼說的呢?他說了什麼呢?他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他不想指教她,他想和她一起,一起嘗試她曾經說過的四手同彈,那樣一定會奏出很動聽的曲子的吧,他……
“駙馬!”柳城人小,託不動駙馬的身體,眼看着他暈過去了,他用自己的身體頂着,差點兒被壓趴下,勉力支撐着石凳,全沒有了平日的規矩儀態。
“公主殿下又不用娛人,要那麼好的琴藝做什麼,便是公主真的要賣,也無人敢買,何必呢?”
不,他不是想要這樣說的,他……
“公主若真想與人同奏,只管尋那些公子哥去,毅卑賤之人,卻是不敢與公主同坐,免得髒了公主的衣袖。”
不,那不是真心的,那時候他很驚訝,只怕是公主故意戲弄自己,若是自己當真,她下一刻便會以不分尊卑治罪,所以便先推卻了。
“教坊司這樣的地方,可不是公主該來的,若是想要看什麼歌舞,找什麼人取樂,公主只管把人叫出去就是了,免得公主在這裡弄樂,卻讓外頭那些不知分寸的以爲來了新人,平白讓人爲難。”
他當時已經承受不了那樣的情,想要躲開,纔會用這樣的言語,想要逼走他的,他以爲,不會有一個女子真心喜歡他,所以……
“公主,公主……”乾裂的脣不停地呼喚着,點點血色冒出,柳城看着那個昏迷中還不停呼喚着“公主”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有丫鬟正在拿溼帕爲其潤脣,被柳城看着的嬤嬤面色嚴肅,道:“駙馬既然病了,你好好照料就是了,大夫已經看過了,照方煎藥就好。院子裡頭的小丫鬟盡有的,若有什麼不盡心的,只管處置,若是處置不了告訴我就好,其他的,不該你管。”
柳城低頭應是,嬤嬤看他態度不錯,微微點了點頭,有些滿意的意思,語氣也柔合了一些,“駙馬爺是主子,你好好伺候就是,殿下那邊兒也是這麼個意思,等駙馬好了,自有賞賜。”
柳城誠惶誠恐地謝了,目送嬤嬤離開,再轉身,聽得那不曾停歇的囈語,不由嘆息,公主這般,是不是不喜歡駙馬了呢?竟是連一眼也不看。
書房中,王平正在寫字,想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需要下的工夫自然也是不少,若是沒有任務這回事,她每日裡彈琴打譜寫字作畫各需一個時辰,少不得還要有些交往應酬之類的事情,日程滿滿的,半點兒都不會讓人無聊。
“他怎麼樣了?”
心裡惦記着事情,字也寫得不好,隨手擱下了筆,王平任由隨侍服侍着擦了手,轉身入座,詢問回來覆命的嬤嬤。
“只是休息不好,又少了飲食才發了熱,大夫開了藥方,喝上幾服藥就沒事了。”嬤嬤輕描淡寫地說着,那人的身體好着哪,不過是沒事作出來的病,好吃好喝養着也就好了。
“找個機靈的去太醫院瞅瞅,若是胡太醫得閒,請他私下來看看,不要聲張就好了。”之前王平就說要請太醫的,這年代的醫術傳承都是家族式的,一般外面的大夫,真不如宮中世代承襲的太醫可信,但嬤嬤說得也對,若是讓帝后二人知道駙馬新婚一日就病倒,怕是有什麼不好的看法,便是外人看了,也會起不少流言。
王平還不想讓那些人起什麼八卦想法,“公主把駙馬累倒了”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她可從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生猛,即便上頭的兩位姐姐沒少弄些寵臣什麼的,便是柳毅他,也曾經是大姐的入幕之賓……
想到這裡,她又皺起了眉頭,這樣一個人,不說他出身品性如何,僅僅他曾心有所屬就讓王平沒辦法喜歡,更何況還跟旁的人有那樣混亂的關係,若是可以,她真是不想接觸的,而現在,他卻成了自己的責任。
“駙馬也是可憐人,嬤嬤多看顧一些就是了,總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王平嘆息一聲,對那個人,她愛不起來,唯一能夠彌補的也唯有物質了,即便她並不覺得自己欺騙他的感情有多麼罪大惡極,卻也總要補償一二,換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