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樹母親,愚鈍如我無法領悟您全部的教誨,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寧用堅定的聲線回答:“生命之所以能延續,因爲我們知道進食,知道避開危險,知道保全自己。與野獸不同,我們得到了趨利避害的智慧,還有同伴間互相依存的關愛之心,只有相依相伴,彼此扶持,才能在佈滿荊棘的世界活下去。”
“可僅僅是知道這些,僅僅算是覺醒了本能,還遠遠不夠。”
“我曾經也以爲,世界無比廣闊,又無比狹窄,四百多年間只有我和雷兩人相依爲命,爲了排解孤獨,我應該與他結合,爲了繁衍後代,我應該與他結合……將生命延續,將族落傳承,是我們二人揹負的使命。”
“那時我沒有想太多……我本應當無法產生任何多餘的想法,小小的木屋,能用寬厚胸膛將我保護的雷,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了,我是那麼地快樂,幾乎忘記了擔憂。”
“若有一天我們會死去,那在死去之前,一定要留下子嗣,絕對,絕對不能拋棄使命——可我爲什麼還會感到一絲痛苦呢?就好像心底裡並不確信這是正確的,我猶豫,我違背了您留下的意志,我,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生命神樹靜靜地聆聽着,從寧一下起伏的聲調裡,她聽出了這個孩子壓抑太久後的爆發。
寧似乎只崩了一瞬,便恢復了冷靜,可從她面對虛無時扔在放空的眼神可見,她的心境從不像表面那般平和。
她就像在昏黑天色下與狂風巨浪拼搏到力竭的小舟,疲憊了,疼痛了,終於安靜下來,撕裂蒼穹般的激昂逐漸收斂……可順着微蕩的黑浪搖曳時,瘋狂還在她眼裡,已讓她蛻變。
“——罪孽無法否認。”
寧淡淡道:“但卻請您寬恕我,我拒絕了雷的求愛,放棄了作爲女人誕下子嗣的責任。不只是我,後來誕生的姐妹同樣如此。”
“最初的我們並沒有想到原因,甚至沒有這個意識,只是陰差陽錯,走上了這條路。一位重要的存在引領了我們,我直到參與進試煉之前,都未能完整體會到她的用心良苦。”
“母親啊,我在試煉中化做了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一塊石,或是一隻弱小的野獸……不管是作爲一棵樹存在,或是任何生命存在的時候,我始終懵懂地活着。”
“我延續過生命嗎?應當延續過,那是本能,我下意識努力生長着,下意識播撒種子,從一棵樹變成一片森林。作爲野獸的我也會定期尋找同類,不斷生下一隻只幼崽,直至我衰老死去。”
“母親啊,懵懂的我感知不到什麼是痛苦,或許我創造了一個龐大的種族,催生了一座密林,可我依然感覺不到滿足、快樂、幸福。後來,無數次重複經歷,我終於感受到了。”
“我憤怒,怨恨,憎惡這麻木的命運。原來作爲人的我竟是如此貪得無厭,不肯滿足於延續,延續——延續下去的是我的後代,我的後代還會延續更多的後代,若無變故,便永無休止,可他們是我嗎?”
“不是!”
“我對生命的崇敬永無落幕之日,我愛孩子如同愛您,可是……在成爲孩子的母親前,我想先成爲我。”
“若我不是我,延續也無意義。”
寧說着,脣邊忽然綻放一個淺笑,好似從遙遠的回憶中嚐到了甜意。
“真正的生命,在蛻變之前,應當拼盡全力地生存過吧,除了更加努力,與危險、天災抗爭,讓自己生活得更好外,腦子裡再想不到別的東西。啊,我想起了螢螢說過的話,這就叫……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天靠不住,男人靠不住,自力更生纔是真?”
寧忽然被打開了話頭,輕飄飄丟下“生命延續”的哲學問題,轉而跟敬愛的神樹母親說起了“螢螢”的宏偉事蹟。
她向神樹母親生動描述,螢螢當初是怎麼教她辨認草藥的,之後螢螢又是如何和她一起祈禱,招來了一個又一個嶄新小夥伴,隨後又又帶着她們所有人大興基建,呼籲勞動最光榮,靠人不如靠己——
“對了,新同伴裡出現了一個不錯的男性,雖然性格……嗯,有些內向,但他很優秀哦,名字叫做霄,您知道他嗎?”
如同高中女生私底下偷偷跟母親八卦,寧壓低聲線,小心翼翼之餘帶着莫名的激動,“霄喜歡螢螢,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剛有苗頭時,不僅我看出來了,連心思最單純的白也覺得不對勁,哈哈,我們還以爲螢螢那麼遲鈍,肯定發現不了,結果轉個背的功夫,他們就在一起啦。”
生命神樹:“!!!”
如果還有實體,寧她親孃全身上下的葉子都要被她嚇得掉光:“是、是嗎?別、別往下說了孩子,要是被那位大人聽到——”
寧迷茫:“不能說嗎?”
“……”生命神樹靜了靜。
她不是不想說,也不是不想八卦,但八卦的前提是命還能在,孩子年輕不懂事就算了,她實在很擔心在那位的地盤裡說這些,會把那位惹怒……
不過在一起了大概算好事?
那位心情好,應該,也許,不會計較傻孩子的一點點冒犯——吧?
寧不知道她隨口一句分享,差點讓岌岌可危的世界毀滅第二輪。
生命神樹心驚膽戰了一陣,確定沒有要被回收處理的威脅,趕忙岔開話題。
母女倆真真聊了許久,兩邊都很有耐心。
寧將每一個同伴都向母親介紹了一遍,碎碎叨叨的,連小姑娘偷懶犯傻這種小事都不放過。
生命神樹聽得更細心,時不時會插口追問,問些“這孩子真的喜歡吃野果結果吃到生病嗎?不然讓地裡長出絕對不會吃出病的水果來?”這樣的問題。
寧笑道:“不用,她只是嘴饞吃太多了,一口氣吃一簍,就撐得躺牀上起不來了。”
如果還有實體,生命神樹也會忍不住“微笑”。
最開始那個嚴肅沉重的話題,老早被遺忘了。
不管是生命神樹還是寧,似乎都不再在意。
“到時間了。”
“您……要離開了嗎?”
“我放心了,是該離開了。”生命神樹說,“大人將你們引導得很好,你也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不用擔憂想法到底正不正確,就沿着你希望的方向努力生長——”
“一定要拼盡全力地生長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