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韓談之心
時辰回到正午之時,林弈等人剛剛策馬飛出咸陽城,在子嬰寢屋內,子桓、子陵神色沉重地矗立在子嬰牀邊,雪玉則緊緊握着子嬰的手,一張俏臉梨花帶雨猶自惹人憐惜。
臉色蒼白得嚇人的子嬰,斷斷續續地向子桓、子陵交代自己身後事宜。子嬰要子桓割破手指立下血誓:終子桓一生,都須得盡心幫扶二弟子陵,若違此誓死後便不得入祖廟。此等誓言,對於有着深深認祖歸根之情結的秦人來說,無異於重誓,而子桓卻並未猶豫便慨然應諾,立下血誓時,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子陵望着一臉豪氣的兄長,默然低嘆一聲。大哥子桓雖是父親的庶出子,但氣度沉穩、文武兼備,平素自己都欽佩有加。捫心自問,相比大哥自己卻是遇事多輕燥,處事閱歷亦是不如兄長。但因爲自己是嫡出子,故而照着亙古不變的世襲法則,父親唯有將自己立爲繼承人。本想推辭一番,可望見父親那一臉的疲憊虛弱,話到口中又強自嚥了回去。
之後,子嬰又備細地交代諸般事宜,告誡兩人文事多依仗謀士老韓談,武事則要仰仗將軍林弈相助,並且將授林弈黑鷹兵符、拜爲上將軍及與其聯姻諸事一併交代清楚。
一旁的雪玉聽聞父親未經自己同意,便將自己許諾嫁給林弈,心下不生氣反倒有些莫名的歡喜。俏臉上淚跡未乾,卻又嬌羞地微微發紅,林弈那偉岸的身影、略帶憂鬱的神情、粗粗的劍眉,再次浮上自己心頭。
一口氣交代完諸事,子嬰的精神卻愈見不佳,連連喘息之後,竟猛地咳出一灘淤血來。子桓三人一驚,忙勸子嬰先行休息再說。望着略略發黑的淤血,嬌弱的雪玉紅彤彤的雙眼又開始泛出水波來。
子嬰喘息稍定,微微搖頭、有氣無力道:“無妨,爲父身子自己清楚,暫時還能撐持的住。要趁此時還算清醒,將身後之事交代妥當,爲父方能放手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見子桓、子陵還要相勸,子嬰擺擺手道:“你們都退下吧,謹記爲父適才所交代諸事!子桓,出門請韓大人進屋,爲父還有事情與韓大人商議!”
“義父!”雪玉粉臉上盡是晶瑩淚珠,依依不捨地抓着子嬰的手,不願離開半步。子桓上前輕拍雪玉肩膀,輕聲道:“三妹咱們先下去吧,父親還有正事要說呢!”雪玉這才鬆開手,輕輕拭了拭臉龐淚珠,跟着子桓、子陵徐徐出了屋外。
片刻之後,韓談走進屋內,來到子嬰牀前拱手道:“公子!”
“韓大人請坐!”子嬰無力地一指牀頭矮凳,對韓談道,“奸佞趙高已然伏誅,誅奸之事行將了結。韓大人相助子嬰謀劃近兩載,可謂勞苦功高。嬰本欲許給韓大人高官重臣之位,奈何韓大人是內侍之身。大秦自立國以來,除了趙高曾以內侍之身居中車府令之位外,便再無宦者居高位之先例。嬰欲重賞韓大人,以彰顯韓大人功勳,卻不知該如何爲之?望韓大人教我!”
聞聽子嬰請教激賞自己之法,韓談慌忙從矮凳起身,對着子嬰便是深深一長躬惶恐道:“公子之心,老臣感激涕零。能相助公子剷除朝中奸佞,爲大秦盡份綿薄之力,老臣已是倍感榮幸,何敢再奢求公子重賞?當此之際,老臣以爲,國不可一日無君,老臣一人榮辱賞罰事小,公子即位登基卻是重中之重的首要大事。趙高餘孽也已盡數伏法,咸陽各大官署主政大吏,已然出現極大空缺,亟待公子即位後,提拔任命一批新吏,以維持朝政運行,恢復廟堂秩序!再者,請公子恕老臣妄言,眼下情景,公子需早立儲君,以防萬一!”
子嬰蒼白着臉,連連咳嗽幾聲,粗粗喘息道:“韓大人所言,皆是在理。不過,按着社稷大禮,要即位登基,須得去太廟拜祭問卜,求得一吉日。且在登基前,至少還需在太廟旁的齋宮,齋戒六日、沐浴更衣、焚香禱告後,方可成行。任何一環,皆是馬虎草率不得!”
“公子何其迂腐也!”老韓談痛心疾首一句,道:“公子若要照着祖制進行鋪排登基事宜,那至少需月餘之後,公子才能即位稱帝。而眼下已然是火燒眉毛,山東叛軍大舉壓進,都城咸陽內亦是人心惶惶。若按繁瑣舊制,恐怕不待公子即位,便有可能已經城破國亡。老臣斗膽諫言,公子稍歇一日,明日除卻一應繁瑣禮節,即行登基即位,大舉朝會,作速選任各方政要大臣,並議定當下大政方略。之後,恢復政事運轉,全力撐持林弈等軍方將領抗擊來犯叛軍!”
韓談一番殷殷懇切之言,讓子嬰默然,良久嘆息一聲道:“韓大人長策安國,真乃乾坤大才也,嬰甚爲佩服!只可惜……”正要搖頭嘆息,子嬰忽地心頭閃出一念想道:“韓大人適才提到立儲之事,子嬰突然想到,或可拜韓大人爲太子太傅,協助儲君暫領國政,韓大人意下如何?”
老韓談聞言忙又是誠惶誠恐地一長躬道:“公子以儲君及國政相托,如此重任,老臣才疏學淺,不敢冒然領命!”雖面上一番老淚縱橫、噓唏不已地辭謝,然老韓談心下卻在竊竊自喜。協助儲君暫領國政,意味着韓談便可效仿當年周公輔政,一舉將國政掌握在自己手中。
“韓大人無須再推辭,卿之忠心才幹,嬰最是清楚不過。子嬰主意已定,韓大人無需多言!”子嬰虛弱無力地擺擺手道。
“老臣遵命!請公子放心,老臣定當全力襄助儲君處理朝政,即便拼卻這條老命亦是在所不惜!”韓談就勢慨然起誓,向子嬰表着自己一番忠心,末了小心翼翼問了句:“老臣斗膽請示公子,可否已定儲君人選?”
子嬰費力地點了點頭,道:“子嬰正要與韓大人談及此事。嬰有兩子,皆是不肖,怎奈這二子之外,便再無其他子嗣。百般無奈,子嬰欲立子陵爲儲君,韓大人以爲如何?”
“子陵公子,聰慧敏行、胸襟豁達、愛才敬賢,將來必是一位賢明君主,老臣恭賀公子!”韓談恭敬地讚了句,老眼賊溜溜地轉了幾圈,接着道:“朝中文事,可由老臣輔助子陵公子暫爲處置。至於武事方面,不知公子可由安排?”在林弈與子嬰密談後,臨出門前,林弈便已將子嬰在兵事上的安排透露給老韓談。然而這頭老狐,卻依然想從子嬰處得到應證,胸中城府可見一斑。
“哦,兵事方面,我已全權交與林弈將軍,且將黑鷹兵符暫授予他了!”子嬰一愣,顯是不甚明白韓談此問深意。
“公子此舉是否有些輕率?”老韓談竟是慨然正色地質疑子嬰道:“林弈此人在危急之時,突兀出現,我等對其身世背景均是一概不知。若將大秦全部軍力,冒然交予此等來路不明之人統領,萬一生變,後果將不堪設想!”
“韓大人言重了吧?林弈助我等誅奸鋤逆,其耿耿忠心亦是清楚可見。再則,我已許諾將雪玉許配給林弈,如此一來,林弈即成了皇親國戚。手握重兵、地位顯赫,子嬰推想,按林弈秉性不至於如此貪得無厭吧!”子嬰神色啞然解釋道。
“公子大錯也!戰國之世,外戚擁兵自重、幹朝亂政之事,便是時有發生。更何況,眼下乃多事之秋,絲毫大意不得。老臣諫言,即便林弈忠心耿耿,公子亦需做些防範纔是,勿要等到事發之時,纔來悔恨!”老韓談一臉大義凜然道。
“那依韓大人之意,嬰該如何?”子嬰皺眉道。
“老臣思忖,有兩策可消其隱患。一則,再立大將,分其兵權,或派人入軍監督之;二則,啓用密探斥候,日夜查探其有無貳臣之心。”久居宮闈,深諳權術之道的韓談,老眼泛出一絲陰毒。
“具體如何施行?”子嬰心下一凜繼續問道。
“老臣之意,公子或可派子桓公子入軍監察,亦或立子桓公子會大軍統帥,只令林弈負責戰事可也。再則,老臣諫言公子,可恢復當年列位先帝用於震攝奸佞的利器——黑冰臺,命一心腹重臣兼領黑冰臺,秘密監察林弈等軍中將領!”老韓談語氣漸爲冰冷,竟讓子嬰亦是心下一激靈,已經伏誅的趙高身影兀然與眼前韓談的身影重疊,爲何宮中宦臣都是如此之般相像?心緒紛亂片刻,子嬰旋即默然了。
思忖良久,子嬰有些無奈地對韓談道:“那便依卿之所言罷了。我意,讓子桓入軍歷練,司職由林弈定即可。另則,此次參與誅奸的義士,便由韓大人挑選一部分,用於重組黑冰臺。黑冰臺交由韓大人統領,嬰只交代一言,望韓大人善加利用,勿要擅造殺戮纔是!”
“公子聖明!老臣自當竭心盡力,助公子及儲君撐持廟堂,死不旋踵!”老韓談得償所願,暗自得意,絲毫未留意子嬰提醒之言。“林弈,若是膽敢對老夫不敬,有你好果子吃!”狡詐的老狐,心下暗暗恨聲道。
“至於選任新吏、鋪排登基即位諸事,便請韓大人協助子陵等人,相機處置!”與韓談商議大半個時辰,子嬰早已心力憔悴,蒼白無力地揮揮手,示意老韓談退下。
“老臣遵命!請公子多加休息,保重貴體要緊!老臣先行告退!”韓談起身恭敬地一揖,便慢慢退出了寢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