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兩個人回去的時候,燈會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燕臨牽着馬扶了她上去。
還像來時一樣走。
只是他不再縱馬奔騰,而是信馬由繮, 與她一道坐在馬上, 恨不能這一條回姜府去的路長一點, 再長一點, 走到天荒地老, 海枯石爛,永無盡頭。
這時的少年,懷了滿腔的赤誠, 心愛的姑娘便坐在他的馬上,依偎在他的懷裡, 一時什麼旁的事情都想不到。
劇烈的心跳已佔據他全副心神。
他對往後的日子實在是太憧憬了, 以至於並未注意到坐在他身前的那個人不同於以往的沉默。
風微冷。
姜雪寧能感受到背後的胸膛傳來的滾燙熱度。
只是她看着眼前越來越熟悉的回到姜府的路, 心裡卻越發惘然:若她是此刻少女的年紀,又褪去上一世的偏執與不懂事, 遇着像這樣爲她赴湯蹈火的少年,該會爲他的劍、爲他的眼、爲他緊緊攥着她的手掌,還有那高牆上投下來的木芙蓉,而歡欣,而羞澀, 而雀躍, 而感動。
可她不再是了。
到得姜府門口時, 已是夜深。
燕臨又扶了她下馬, 笑着囑咐她:“今晚回去可得睡個好覺。”
說完便重新上了馬。
只是一轉頭又見她還站在門口望着自己, 便道:“回府去吧,我看着你。”
姜雪寧卻靜靜地回視着他, 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着我,護着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麼樣,又該怎麼辦?”
燕臨一怔。
他覺着她今日有些傷感了,只道:“杞人憂天,你怎會沒有我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姜雪寧一時竟覺心痛如絞,連再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於是低低笑一聲:“也是。那我回去了。”
燕臨點了點頭。
於是她轉過身,走進了姜府還爲她開着的側門。
燕臨長身坐在馬上,牽着繮繩,注視着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心底卻忽涌上了一陣迷惘。
*
姜府裡很多人沒睡,就等着她回來。
白日裡京城出了刺客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姜伯遊一聽說姜雪寧當時竟然在場,且正好被那刺客挾持,差點嚇得一顆心跳出心口。
還好別人都說她人沒事。
只是後來這小丫頭片子居然又被燕臨拐去逛燈會,着實令人生氣。
姜伯遊心裡打算好了,等姜雪寧人回來,必要好好地訓她一頓纔好。
可等看到她回來,一張臉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這一時又忍不住有些心疼這丫頭:刺殺這檔子事兒要麼是平南王逆黨,要麼是天教亂黨,怎麼着也不算是寧丫頭的錯,都這麼慘了還要被苛責一番,那也太過分了。
所以還未開口,心便軟了下來,只溫聲對她道:“近日來京裡頗不太平,聽說錦衣衛已抓了好些作亂的逆黨,今日也不僅謝居安一個人遇襲。你與燕臨雖然要好,我也對他放心,可誰也不知道到底會遇到什麼事。這段時間便少出門吧,等太平一些,你們再出去。”
他以爲姜雪寧還要反駁兩句。
但沒想這一次她竟低眉斂目地應了,道:“好。”
後面一連十多日,她也果真沒有再出門。
只有遇襲之後第二天,她派人去了一趟斜街衚衕,讓周寅之帶名帖去投燕臨。
之後的事情她便暫沒過問了。
沒兩日,燕臨便隨他父親勇毅侯去巡視豐臺大營和通州大營,九月廿一纔回來。
也是這一天上午,宮裡面傳了消息,說樂陽長公主羨慕文華殿總開日講,央求了聖上也爲她尋幾個靠譜先生,想認認真真地讀點書。
於是聖上發了話,爲長公主選伴讀。
下朝的時候便對各位大臣交代了一句,要他們家裡有女兒的、年紀公主相仿的,挑一個品性好的報上來,再由宮裡擢選。
這一下,滿朝文武的心思都活絡了。
誰不知道樂陽長公主受寵?
且如今文華殿陪着皇上聽經筵日講的哪一個不是天潢貴胄、世家才俊?
不說將來姑娘家嫁人的時候“進過宮”“當過長公主伴讀”這名頭有多好使,光是這連結姻親的機會,還有選進去後各家的臉面,都值得大家夥兒拿出力氣來爭上一爭。
別家是如何安排,姜雪寧不知。
她只知道自家。
姜伯遊從宮裡回來之後便把這事兒同孟氏說了,對她道:“我聽說前陣子重陽節宴的時候,寧丫頭在清遠伯府好像被樂陽長公主另眼相看,很有些親近喜歡的樣子。各家把人選報上去,宮裡是還要挑一遍的。論品性才學,自是雪蕙這孩子適合些,沉穩端莊識得大體,不容易惹事,可也未必比得上別家姑娘。寧丫頭報上去,被挑中的可能很大,可她性情頑劣,只怕比長公主還刁鑽一些,不是能受氣的。這要怎麼辦纔好?”
孟氏一聽,眉頭就擰了起來。
她情知姜伯遊因對寧丫頭有愧且又有勇毅侯的原因在,對寧丫頭格外偏寵一些,可入宮爲長公主伴讀這件事到底事關重大,叫姜雪寧去哪裡能讓人放心?
她道:“寧姐兒浮躁,宮裡卻拘束,她未必願意去。”
姜伯遊看了她一眼:“我其實也覺着蕙姐兒會穩妥一些。”
倒不是偏心,而是寧姐兒的性情實在令人擔憂。
掙不着臉面無所謂,只怕惹出禍來。
不過這等事還是要和兩個姐兒商量,所以姜伯遊便道:“去請兩位小姐來。”
孟氏一時又覺着氣不順了,嘆氣道:“我只怕寧姐兒又鬧起來要爭,不肯罷休。”
*
姜雪寧原是在午睡,驟然被叫起來其實有些起牀氣,但也不好發作。
收拾一番去了之後,便發現姜雪蕙早到了。
她行過禮坐下來。
姜伯遊把事情都給她們講了,末了道:“現在是隻知道挑伴讀,具體進宮要學什麼,怎麼做,卻還一概不知。但本朝皇子們的伴讀都是要住在宮裡的,而皇宮是什麼地方你們都知道。萬萬得小心謹慎,須得挑個穩妥的去。可寧姐兒似乎很得長公主青眼。你們倆怎麼想?”
下頭一時靜默。
姜雪寧坐着沒動,也不說話。
姜雪蕙卻低垂着頭,看着自己手裡那一方繡帕,想起前些日國公府重陽宴回來時撞見的那個人。可她並非是府里正經的嫡女,眼下雖有嫡女名分,可在姜雪寧面前她絕沒有立場爲自己爭取什麼。
當下只輕聲道:“但憑父母做主。”
孟氏卻着意看了姜雪寧一眼,開口道:“府裡就你們兩個嫡出姑娘,本來是誰去都合適。一個性情沉穩,一個討公主喜歡。可入宮畢竟不是易事,且還要伴讀。我們也並不想要你們爲府裡爭什麼光,但凡平平安安出來也就是了。寧姐兒性子太活潑了些,宮裡面雖可能有燕世子照應,可宮中規矩嚴,世子也不住在宮中,未必照應得過來。所以,按理是蕙姐兒去合適一些。”
姜雪寧面無表情聽着。
姜伯遊卻是時時在關注她神情,聽了孟氏這番話,莫名就有些心虛,又覺着這樣對二女兒有些不公平,忙找補了一句:“當然了,寧丫頭是公主喜歡的,既是爲公主伴讀,若你想去,還是呈你的名字上去。”
孟氏抿了脣不說話了。
姜雪蕙實沒抱太大的希望。
她是熟知寧姐兒性情的,但凡她有什麼東西,寧姐兒一定要一個更好的。如今入宮伴讀這種機會,別的世家小姐都要搶破頭,寧姐兒又怎能讓她如願呢?
雖則這一次她其實有那麼一點點的希冀。
可也只是一點點罷了……
姜雪寧坐了好半晌,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卻落在姜雪蕙身上。
姜伯遊與孟氏等得久了,也沒聽她說話,只以爲她是默認將這機會讓給姜雪蕙,一時都有一種心裡面一顆大石頭落了地的感覺。
孟氏鬆了口氣,開口便要道“那事情就這麼定了”。
可正當她要說出口時,姜雪寧竟從座中站了起來。
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堵在了嗓子眼。
孟氏眼皮都跳了起來。
姜雪蕙轉眸看見,心底只微微苦澀的嘆了一聲:果然。
連姜伯遊都暗暗喊了一聲“要壞”,在腦袋裡琢磨起等一會兒寧丫頭鬧起來要怎樣才能擺平這事兒。
可沒想到,姜雪寧都沒看誰一眼,搭着眼簾,躬身一禮,竟然道:“父親母親說得有禮。此次入宮的機會雖然難得,可女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忍不得讓不得。但姐姐端莊賢淑識大體,也願意前去,且與京中世家貴女都有交往,入宮會更妥帖。這一次讓姐姐去,女兒並無意見。”
姜伯遊忽然蒙了:“你說什麼?”
孟氏不由坐直:“你——”
姜雪蕙亦是怔然,目光閃動,莫名動容:“寧妹妹……”
姜雪寧一哂,又想起婉娘來,半點面子也不給她,只道:“別覺着我這回是要成全誰。我不想入宮實是因爲宮裡的規矩我受不了。他日你要有什麼東西我看上了,照搶不誤!”
姜雪蕙無言,只望着她。
姜雪寧卻轉已轉過了目光,徑直對姜伯遊與孟氏道:“父親母親如無他事,女兒便告退了。”
姜伯遊和孟氏哪裡想到事情有這樣容易?
第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
待聽到她這句話了,一時心底都生出幾分複雜的情緒來:原以爲寧姐兒必要鬧出一番事來,可她輕輕巧巧就把這大好的機會放掉了,倒叫他們爲自己先前的心思生出幾分慚愧來。
姜伯遊忙道:“沒事了。”
姜雪寧也不拖拉,又行了一禮,便從屋內退出。
廳裡便剩他們三人,神情各異。
終究是姜雪蕙望着那一道已漸漸消失在廡廊上的清瘦背影,慢慢地笑起來,向着孟氏道:“寧妹妹心地,其實很軟的……”
孟氏默然不言。
姜伯遊卻是生出了幾分感動,只嘆道:“寧姐兒如此懂事,倒叫我有些不習慣了。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體恤我們,也懂得讓着姐姐了。”
還好這番話沒叫姜雪寧聽見,不然或恐要笑出聲來。
只怕人人都當她是放棄了入宮伴讀的大好機會,卻不知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這機會。
從廳裡走出來,腳步不要太輕快。
蓮兒都差點跟不上她,一面走還一面叫:“天哪,姑娘您是怎麼了?那可是進宮啊,到長公主身邊去伴讀的好機會呢。京城裡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未必進得去呢。您竟然直接讓了出去!”
姜雪寧一聲嗤:“我要去了才傻呢!”
宮裡哪兒有外頭舒服?
行走坐臥都要規矩。
別說是下面大臣勳貴家裡選進去的伴讀了,就是進宮伺候皇帝的那些妃嬪,都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她進了宮才知道日子有多苦。
還好後來封了皇后,即便行事放肆些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但上一世伴讀那是什麼光景?
一個事事精通、樣樣厲害的蕭姝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個對她“因愛生恨”的樂陽長公主逮着機會就尋她錯處還不放她出去。
更可怕的是,有兩課請了謝危當先生!
上一世她在這時候與謝危算得上沒仇沒怨,對方也不怎麼爲難她。
可這一世,謝危當先生,還有她活路?
更別說先前樂陽長公主那眼神叫她心有餘悸,燕臨也常常出入宮廷……
她要再把自己折騰進去,那簡直是嫌自己頭太鐵、命太硬!
只是方纔姜伯遊、孟氏問起,姜雪蕙也坐在那邊,她實在不想讓她太好過,才故意拖了那許久。
不過最後效果有些出人意料。
他們好像都當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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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無妨,不是壞事。
至於姜雪蕙入宮伴讀會不會受苦?
那與她有什麼相干。
*
姜雪寧回了屋後,便將她們把自己的那些“家當”又搬了上來清點了一遍,只在心裡琢磨:如今伴讀這件事落到了姜雪蕙的身上,就算回頭沒選上,進宮也沒有自己的事兒了。如此,便與上一世的軌跡完全偏移開來。她也沒招惹上沈玠。那麼,只待找個合適的機會和燕臨說清楚,再待勇毅侯府的事情落定,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她都已經盡力,接下來便可回通州去住,或者乾脆拎了行囊學上一世的尤芳吟走天下。
外頭的風光那樣好,何必將自己困在一隅?
小算盤一時已扒拉得噼啪直響。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逆一案雖然還叫她有些掛心,可這一晚她也難得睡了個好覺。
次日下午,宮裡面擢選的名單就下來了。
傳到姜府時,姜伯遊和孟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跟宮裡來的太監確認:“公公,這名單別是傳錯了吧?我們府裡呈上去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這名單上被選中的怎是二姑娘?!”
那公公也不清楚內情,只道:“旨上就這麼寫的,奴家不知道啊。反正都是您家的姑娘,也沒差。旨下了後日便可略收拾些東西入宮,先學一些規矩,熟悉一下宮裡的情況。若實在不合適的,還會被挑出去呢,總之您可爲小姐準備着了。”
姜伯遊與孟氏面面相覷。
消息傳到姜雪寧這裡時,她還在屋裡點自己的東西,準備回頭把一些不易攜帶的貴重東西都換成銀票,等往後出門也會方便些。
結果蓮兒興沖沖跑進來:“姑娘,是你!是你啊!”
姜雪寧聽了她聲音腦仁疼。
但蓮兒這丫頭跳脫,想法一般與她是不同的。
蓮兒若覺得有好事,那一定是壞事!
在賬冊上畫着的羊毫小筆一停,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問:“什麼是我?”
蓮兒喘着氣:“進宮!進宮伴讀啊!”
姜雪寧頭皮都炸了,一把摔了筆站起來:“你說什麼?!”
蓮兒還沒明白狀況,以爲她是高興壞了,忙給她解釋:“宮裡面定下來的伴讀名單裡寫着姑娘的名字啊!老爺從呈進宮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不知爲什麼沒選上,反而直接把您的名字添了進去。你很快就要爲公主伴讀了!”
“……”
姜雪寧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千萬般的念頭都潮水似的劃過。
最終只留下來一個——
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出來的伴讀名單卻偏偏有。
宮裡可是正宗的“修羅場”啊!
到底是誰在背後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