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寧雖是重生回來,可唯二的好處就是這比身體要成熟了不少的腦子和對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的先知先覺,真要論起處境來,實要比前世還要糟糕。
她認真地考慮了一下。
其實這一世如果能勾搭上樂陽長公主,無疑是又在燕臨之外,爲她的安全加了一層保障。
只是她又的確不是男子,若女扮男裝先讓沈芷衣對她生情,後又被她知道真相,只怕結局跟上一世差不多。
天知道她上一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結果入宮第一天就撞見沈芷衣。
那時她才知道,重陽燈會上遇到的那個沈玠帶來的姑娘,實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妹妹,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而這一次入宮的伴讀,實都是爲她挑選。
於是姜雪寧倒了大黴。
沈芷衣發現她是女兒身之後,當即便黑了臉,大約是竟然覺得自己一腔癡心錯付,不能接受,面子上也掛不住,接下來便對她處處刁難。
燕臨從小與沈芷衣算一塊兒玩到大,因此與沈芷衣吵了好幾回。
沈芷衣便又記恨上她,覺着她言語挑唆,讓燕臨與自己生了齟齬,越發變本加厲地爲難她。
雖然這位長公主其實不會什麼真正磋磨人的手段,可在當時的姜雪寧看來都是很難接受的,以至於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來都覺得色調晦暗。
豔粉的木芙蓉被她兩手捧在掌心,前世與沈芷衣有關的記憶都從腦海中劃過,姜雪寧擡頭凝視着燕臨,忽然覺得他的少年心性,真已在言語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是霸道的,不懂遮掩的。
才一來,就對她說,“我想帶你去看”,而不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姜雪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生出幾分戲弄的心思來,問他:“重陽燈會是九月初九,可今日才九月初七,你就來找我?”
燕臨原還十分瀟灑地坐在牆上。
她這話一出,他目光卻頓時變得有些躲閃起來,連扶着劍的手指都緊了些,只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心虛的必要,於是立刻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要你管,我願意!我就是想來看你,怎麼了?”
侍立在姜雪寧身邊的蓮兒目瞪口呆,連忙把頭埋了下去,不敢擡起來多看一眼。
姜雪寧未料他言語如此大膽而直白,想到前世那些事,又不由有些沉默下來。
燕臨不滿:“去不去呀?”
姜雪寧勾出一抹稍顯歉意的笑容:“這回我不去。但若是你下一次要看什麼燈會,便來尋我,我再與你一道去。”
她其實也可以穿女裝出門。
這樣便可避免被樂陽長公主看上。
但女裝出門難免招人注意,很不方便,倒不如不去,且她本也對什麼燈會沒有興致。
燕臨皺了眉:“你這話說得奇怪,怎生是‘這回’不去?這回與下回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每一回的燈不同罷了。還是你重陽那日有別的事,去不了?”
姜雪寧想了想,乾脆給自己找了個藉口:“今早回來有些頭暈,想在家裡歇兩日。”
燕臨便打量打量她臉色。
的確不算好。
他的寧寧比別人白一大截兒,站在光下時,那肌膚像極了剔透的玉質,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輕撫。回了府之後又換了一身衣裙,不再是往日他常見着男裝打扮。過了十八歲的少女身段已然玲瓏有致,此刻站在花樹下,兩手捧着他方纔砸下去的木芙蓉,削蔥根似的手指搭在那披着紅霞的豔豔粉瓣上,一張巴掌大的臉擡起來,微微仰着看他,目光溫和而澄澈,是一派動人的明麗與繾綣。
剛來時不曾注意,這一打量卻撩動了少年的心事。
只盼着加冠之日早些來。
好把這樣好看的她娶回家來寵着。
燕臨對上她目光,又咳嗽了一聲,稍稍避開些許,才道:“都怪我昨夜不知輕重,也沒看顧好你,叫你偷偷喝了好幾杯,醉成只懶貓。罷了,那這幾日你好好在家歇着,我打聽打聽下一次燈會是多久,回頭給你補上。” щшш ●T Tκan ●¢〇
姜雪寧正想回他。
不料遠處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喊:“好啊,又叫我逮住你來爬牆!信不信我回頭告到侯爺面前,叫他來評評理!有你這樣做世子的嗎?”
竟是姜伯遊經過時恰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
燕臨頓覺頭疼。
姜伯遊二話不說甩着袖子就往這邊來,恨不能找根長竹竿把燕臨戳下來:“小侯爺,你這般做也太過分了些吧?我府裡可不止寧丫頭一個姑娘!”
燕臨不懂:“可我只看她一個啊。”
姜伯遊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反正不許你再爬這牆了,您堂堂一侯府世子,有事走前門或叫手底下下人傳個話,老夫都不說你。像這樣,成什麼體統!”
燕臨跟姜伯遊早就熟了,手腕一轉,便將那柄長劍一翻,半點不怵地開了個玩笑:“姜大人不必動怒,這牆修來不就是讓人爬的嗎?您要覺着不高興,回頭就把這院牆修得高高的,正好借晚輩練練本事。”
姜伯遊一時氣結,說不出話來。
燕臨卻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心裡雖還想多看姜雪寧一會兒,可的確也要回府給爹孃請安,所以回眸看她道:“今天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手一撐,自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縱身一躍,眨眼便到牆那邊去了,沒了蹤影。
原地只留下姜伯遊瞪眼生氣。
姜雪寧見狀一笑,也不知爲什麼竟覺得心情舒暢不少,只跟姜伯遊i行了一禮,便轉身回房。
只聽得姜伯遊在她後面嘀咕:“這叫個什麼事兒!”
*
姜雪寧回到屋裡的時候,棠兒早已經等候有一會兒了,見着她便道:“方纔依着姑娘的吩咐去找了周大人,周大人一聽說是您要找,便在外頭等着。只是您被太太叫去,一會子不見回,周大人那頭又有事來找,等不着便去了。但留了句話給您,說姑娘有事,府裡又不方便的話,若不嫌紆尊降貴,也可去斜街衚衕尋他,必不敢怠慢姑娘。”
回來都這天色了,姜雪寧也沒指望能見着周寅之。
但總歸對方還留了句話。
若對着前世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段時間的周寅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搭上燕臨的時候,只怕也是十分想要見她一面。
她只道一聲“知道了”,打算尋個方便出門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便去找周寅之談上一談,然後便落座在了臨窗的炕上。
一伸手要端茶時,忽瞧見幾上竟有一張帖。
姜雪寧微一揚眉,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早些時候,棠兒被蓮兒一驚一乍拉進屋裡來的時候,手裡其實就捏着這張帖,但接下來伺候姜雪寧沐浴、用茶等事,險些給忘了,這時見狀便想起來,連忙道:“是清遠伯府幾位小姐送來的帖子,請姑娘重陽那日去他們府上賞菊。帖子今晨才遞到府上,奴婢早先想跟你說來着,後來耽擱着竟差點給忘了。”
“清遠伯府?”
姜雪寧眼皮忽地一跳。
“可是清遠伯尤府?”
棠兒瞧她這反應,覺着有些意外,可又不知她爲什麼這般反應,便道:“是尤府。清遠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名門,襲爵到如今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府中兩位小姐雖善弄花草,可這一封請帖倒與誠國公府邀人賞菊的時間撞了,京中能收着誠國公府請帖的只怕都不會去清遠伯府。剛纔來人說誠國公府的請帖也下到了太太那邊,想來是要帶着您與大姑娘一塊兒去。這伯府的請帖,姑娘實不必在意的。”
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
清遠伯尤府啊。
她前世所識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變”,最後經商,成爲了大乾最富庶之地江寧城裡最富有的那個人。
可這一朝落水,恰恰就發生在清遠伯府重陽賞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說,後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現在還沒有落水,也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世上!
現在清遠伯府的尤芳吟,與她上一世曾經結識的和這一世想要重新結識的尤芳吟,並不是同一個人。
尤芳吟曾說,她是“穿越”來的。
姜雪寧當時聽不懂這話,只聽懂她說她從一個遙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來,本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後,竟隱隱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終究是孤獨的,旁人只知她行事與周遭不同,當她是離經叛道、膽大妄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與周圍人並不一樣。
或許都不是一個“世界”。
在姜雪寧的瞭解中,“世界”這個詞是佛教喜歡講的,但尤芳吟好像總喜歡用它來代替“天下”二字。
此時此刻,望着手中這一張描了花樣已極盡雅緻的請帖,姜雪寧先前臉上還掛着的細微笑意,一點一點地隱沒了。
又一個選擇擺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這一世如上一世般來到此界,她或許是少數幾個能理解她的人之一,畢竟上一世在被軟禁的那些天裡就成爲無話不談的知己,證明她的確與尤芳吟契合。憑藉尤芳吟的本事,再憑藉她重生回來的先知優勢,兩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謹慎,好生經營,未必不能與謝危鬥上一鬥。
用尤芳吟的話講——
她會成爲姜雪寧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寧還知道:尤芳吟骨子裡是厭惡這個世界的。
這一天晚上,躺在那輕紗垂下的牀幔裡,她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翻涌。
一閉上眼,夢裡恍惚朦朧間,竟又回到當初被困在坤寧宮中,與尤芳吟下棋、喝酒、玩葉子牌、說真心話的那些日子。
一時是她穿着一身布衣,把滿架的經史子集都往火盆裡扔時候的酣暢淋漓;
一時是她赤腳走在地上,於夜涼如水時哼唱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時的隨性瀟灑;
一時又是她喝醉了,拎着酒壺,坐在那窗沿上,悵然望着宮牆外那一輪滿月時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說:“娘娘,我從遠方來,那是一個比此間好得多的時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從不覺得女子有點野心有什麼錯,想當皇后便想當皇后吧,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錯的不是你,是此間世界!”
尤芳吟舉着酒盞輕嗤:“可憐,可笑!”
尤芳吟也指着天邊那圓月說:“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沒有我用錢買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卻是個可憐蟲。一顆自由心,卻困於囹圄之間,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順……”
那一字一句,在姜雪寧的夢裡漸漸變得哽咽,竟是浸滿了淚。
一夜過去,不能成眠。
姜雪寧第二天一早起身時,一雙眼裡都爬上了淡淡的血絲,更覺出了一種連她都難以捕捉的彷徨。
她實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時,重生又賦予了她改變這位知己命運的機會。
棠兒看見她模樣擔心極了。
姜雪寧卻只問:“清遠伯府的請帖還在嗎?”
棠兒小心翼翼地道:“還在,您要去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道:“去。”
總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