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奉宸殿離開時, 姜雪寧把沒吃完的桃片糕一併帶走了。
謝危看着她。
她還一臉義正辭嚴地解釋:“謝先生常日出入宮廷,料想不會把糕點帶進帶出,如此這碟桃片糕放在殿中無人享用, 擱到明日怕就不好吃了, 不如讓學生帶回去。”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便當他是默認了。
食盒往手裡一拎, 她大步跨出了奉宸殿:反正餡兒也露了, 裝也裝了, 謝危沒看出來就不會看出來,看出來了自己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或決定。那不如趁自己腦袋還在脖子上,多活一天是一天, 能吃一點是一點。拿命換來的桃片糕,當然要帶回去繼續吃!
想明白這一點, 她腳步就變得輕快起來。
人走在路上, 跟要飛起來似的。
謝危在她後面看着, 只覺得她悲傷快樂都很真切,也很簡單。
*
仰止齋衆位伴讀中, 只有姜雪寧是被謝危提溜着需要另花時間去進學練琴的,所以旁人的時間往往和她對不上,旁人休息的時候她可能纔回,她休息的時候旁人可能已經在看書了。
這會兒也一樣。
姜雪寧拎着食盒回來,衆人基本都在午歇, 整座仰止齋裡安安靜靜。她進屋將食盒放在自己的桌上, 打開來又沒忍住吃了兩片, 才琢磨起來。
被陷害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 尚且還能爲自己找藉口, 說是沒防備,不小心;可如果再發生第二次, 那就連藉口都沒得找,是真的蠢且鈍了。
與其暗中猜測,不如當面澄清。
更何況這一世她與蕭姝實在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她在宮內這段日子,不該這麼難過纔對。
那枚或許惹了事的香囊,此刻就放在桌邊上。
一道破損的劃痕十分明顯。
姜雪寧盯了它有片刻,一念落定時,便將食盒合上,直接從桌上抓了香囊,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在整座仰止齋最偏僻的角落。
蕭姝的屋子卻是這裡最好的那一間,坐北朝南,兩面開窗,採光很好,鄰着一條走廊,周遭也沒有旁人。
走過去並不需要多久。
門口卻有宮人靜立着伺候。
姜雪寧走過去時,站在外面伺候的宮人便看見了,朝她彎身一禮,竟然直接向她道:“姜二姑娘是來找蕭大姑娘的吧?我們姑娘正在等您。”
姜雪寧頓時有些訝異地一挑眉。
這可真讓她有些意外了。
她看了這宮人一眼,沒有說話。
宮人也不多言,上前便將門推開了,請她進去。
姜雪寧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佈置得竟不比她那邊差多少,處處透着點世家勳貴纔有的底蘊,看起來沒有那麼富麗,可連角落裡隨便放着的一隻花觚都是雨過天青的釉色。
宮人站在書案前伺候筆墨。
蕭姝穿着一身淺紫的留仙裙,一手挽着袖,一手持着筆,正在作畫。大江流去,兩岸對出,古鬆兀立在高崖之上,孤帆飄蕩遠影漸淡於水波盡頭。
氣魄竟然不小。
旁的女子,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大多偏愛工筆花鳥,寫些閨中春怨,可蕭姝顯然不愛,更喜水墨染江山,格局更開闊些。
也或許,這是她想要給別人的感覺。
姜雪寧進來時,她筆尖正好點着那孤帆的帆影,擡眸看見她便勾脣一笑,道:“我便知道姜二姑娘會來找我,不過比我想的還早了許多。”
說話間她擱了筆。
也擺了擺手叫伺候筆墨的宮人出去了。
屋內就剩下她們兩人。
姜雪寧早知蕭姝不是個好相與之人,聞言並不驚訝,只道:“那看來,我還是很出乎蕭大姑娘的意料的。”
蕭姝點了點頭:“豈止出乎意料,簡直是有些佩服了。”
姜雪寧道:“你指的是查抄仰止齋那一樁嗎?”
蕭姝一笑:“姜二姑娘明白人。”
姜雪寧一聲嗤,也不想廢話,直接將那一枚香囊擱在書案上:“昨兒你還給我的香囊,的確是我所有。不過你撿到香囊的地方,大約並不是我丟香囊的地方。”
蕭姝竟道:“我知道。”
姜雪寧頓時挑眉。
蕭姝卻沉默了片刻,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查抄仰止齋那一樁是我做的,可這一切也不過源於一個荒謬的誤會,我並非想要針對你。”
姜雪寧忽然覺得她很有意思。
回望着她,她微微一笑:“我也知道。”
這番對話頗有點耐人尋味。
兩個人之間互有試探。
其實在剛知道有姜雪寧這麼個人時,蕭姝並沒有想過將她當成自己的敵人,一是她出身高門,能威脅到她的人很少,二是姜雪寧與她之間也沒有實質的利益衝突。
要成爲敵人,這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入宮之後,一切似乎就有了變化。
姜雪寧在肉眼可見地備受重視,雖然出身不如,可在宮中竟然也不比她差;隨即而來的便是沈玠對姜雪寧的過度在意,甚至還私藏了一方繡帕,稍微有些敏銳的都知道,沈玠極有可能會被立爲皇太弟,而她是一個想要成爲皇后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姜雪寧足夠成爲她的威脅。
而且是很大的威脅。
那一次是剛巧得知了宮裡要下令查抄的事情,她前後一合計覺得即便此計不成也能讓姜雪寧入慎刑司吃一番苦頭,在裡面發生什麼事情,當然也不由姜雪寧本人說了算。
如此便可輕而易舉消除此人帶來的威脅。
可沒想到,危機面前,這位小門小戶出身的姜二姑娘竟然臨危不亂、據理力爭,甚至不惜以死爲威脅,硬生生將這一場危機化解。
更沒想到,沈玠那一方繡帕另有主人。
她的敵人根本不是姜雪寧,而是她的姐姐姜雪蕙!
這可真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蕭姝一向好面子,可在因爲這件事被太后姑母責斥的時候,即便心裡再如何不甘,再如何不爽,她也無法反駁——
是走了一步錯棋,出了一記昏招。
如此往後既要對付姜雪蕙,還要對付姜雪寧這個新結下的仇人,實在很划不來。
一個人再強,也不過是匹夫之勇,抵擋不過千刀萬劍。
蕭姝並不願意樹敵太多。
而眼下這一枚香囊的事情,正好爲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挽回先前的錯誤,也爲自己減少一個強勁的敵人。
蕭姝打量着姜雪寧的神情,輕輕擺手,請她坐下,道:“當日實在是一念之差,無心之失,險些累得姜二姑娘出事,我心裡實在有些愧疚難安。不過與姜二姑娘也無甚交集,不甚瞭解,也不知要怎樣才能解開這中間的誤會……”
一念之差,無心之失?
那陷害若是成了她現在早已身首異處了!
不愧是蕭氏一族,高門出身,真不拿旁人的命當命,如此高高在上!便是謝危都沒這一副令人厭惡的嘴臉!
姜雪寧發現,這可能就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喜歡蕭姝的因由所在。
但她也無意因此親自與蕭姝撕個你死我活。
對方既有拉攏她講和的意思,她也不必立刻就拒絕,好歹給自己討回點利息來再說吧?
是以,姜雪寧淡淡地笑了起來,故作輕鬆地莞爾道:“蕭大姑娘這樣尊崇的身份,若是想解開誤會,那是給我面子,我哪裡敢不應呢?”
端看想不想罷了。
蕭姝回視着她,似乎在衡量她這話的真假,過了好半晌,也懶得同她繞彎子了,只道:“聰明人面前還繞彎子沒意思。坦白說吧,若你最終是要出宮去的,我不願同你結仇。雖則我壓你一頭,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何況我還要對付你姐姐。我願意拿出誠意,只是不知先前那筆仇是否能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
想得倒是美呢。
強買強賣本事不小嘛。
不過這是心裡面想的,姜雪寧面上看起來十分好說話,很感興趣地道:“這當然沒問題,畢竟我人微言輕,勢單力孤,也的確無法與您抗衡。只是不知,蕭大姑娘這誠意有多少了。”
蕭姝拿起她那枚香囊,思索着看了片刻,便笑道:“總有些跳樑小醜背後作妖,讓人生厭。姜二姑娘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不如便料理妥當,也好叫大家都清淨清淨。”
姜雪寧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這可真是太好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背地裡某個作妖的該是用這香囊陷害了她一把,說不準還涉及到什麼緊要的事情。
蕭姝當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什麼“誠意”什麼“一筆勾銷”,話說得好聽罷了。事實上即便沒有她的存在,她也一定會找到那真正丟下香囊之人,除之以絕後患!
這麼講不過是把這件事利用完全。
若真能哄得人忘記先前被陷害的那樁仇怨,可不就一石二鳥了麼?
姜雪寧不上這當,可她將來的確是要出宮去的,沒必要這麼早就跟蕭姝撕破臉,且反正她都把姜雪蕙搞進宮來了,接下來虛與委蛇一段日子對她來說並無壞處。
是以答應得十分乾脆。
兩人這一番交談之後稱得上是賓主盡歡,由蕭姝親自將姜雪寧送出了門外。可待從這一條長廊上走出去,回頭來再看着蕭姝那兩扇重新閉上的房門,姜雪寧只想起了上一世的紛紛擾擾。
上一世,她同蕭姝一般,死活想要當那個皇后。
卻沒料想江山一朝傾覆,貴爲皇后也不過渺如螻蟻。
蕭姝聰明一世,眼下一步一步地算計着想要登上那後位,可卻對那蟄伏在暗中的危險一無所知:她,或者說蕭氏一族真正的敵人,根本不是此刻仰止齋中任何一位伴讀,而是那位高高站在奉宸殿上爲他們傳道受業解惑、聖人一般的謝少師、謝居安!
想到這裡,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坐山觀虎鬥的悠然之感,笑了一笑,便返身向自己屋裡走去。
還有一碟桃片糕在屋裡等着她呢。
人生苦短,跟人勾心鬥角多沒意思!
*
姜雪寧重新翻出了那本醫書,也將那碟桃片糕從食盒裡拿了出來,擱在書案邊上,看書之餘便順手取一片來吃,冬日午後倒也悠閒愜意。
看了約莫半個時辰,外頭有人來找。
昨晚來過的周寶櫻“篤篤”又在外頭敲門,聲音裡充滿了雀躍:“寧姐姐!我來還你的糕點啦!”
姜雪寧一怔,花了好一會兒工夫纔回憶起來,周寶櫻似乎是說過借她的糕點去吃,等新的糕點送到便來還她這種話。
不過……
她搖頭笑了一聲,走過去給她開門,道:“我還以爲你說着玩兒呢。”
周寶櫻果真拎了個食盒站在外頭,小巧的瓊鼻輕輕一皺,有些得意:“與吃有關的都是大事,寶櫻可也是言出必踐呢,說到做到!”
她走進來,把食盒打開了。
裡頭三層,裝着的都是各色糕點。
顯然御膳房和仰止齋的宮人都知道她愛吃,每日糕點送來總是她那邊最豐厚,樣式和品種都多很多。
“這是核桃酥,杏仁酥,這是玫瑰餡餅,黃豆糕……”
周寶櫻眼睛亮亮的,一樣一樣指給姜雪寧看。
可說着說着話,她忽然就看見了書案上擺着的那盤桃片糕,也不知爲什麼,目光就移不開了。
姜雪寧正納悶她爲什麼沒聲兒了,一看她,再順着她目光看去,心裡面頓時咯噔的一下,拔涼拔涼。
失策了……
剛纔去開門請周寶櫻進來的時候,爲什麼不先把這碟桃片糕藏起來!
周寶櫻咬了咬脣,看了看姜雪寧,又看了看那碟桃片糕:“寧姐姐這個,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姜雪寧:“……”
她想說,不,你誤會了,這個一點也不好吃。可誰又能頂得住周寶櫻這種小鹿似的溼漉漉的眼神?
簡直好像不給她吃的是一種罪惡。
更何況,這小姑娘昨日貌似無意來同她說那一番話,是副善心腸。
姜雪寧思量片刻,終是不大忍心拒絕,雖然覺得心頭滴血,還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道:“你想吃,那我分一半給你拿回去,好不好?”
周寶櫻頓時眉開眼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