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 溫婕妤。
披香殿姜雪寧是知道的,可要說什麼溫婕妤,那就沒有什麼印象了。聽着這個位份, 在後宮裡也算不上是很高, 能引出什麼事兒來?
從這個方向上去想, 竟是毫無頭緒。
她的回仰止齋的路上只覺此事事關重大, 便絞盡腦汁, 乾脆逼迫着自己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上一世這時候發生過什麼大事嗎?
最大的事情就是勇毅侯府被抄家了。
那時她從侯府回來後渾渾噩噩,嚇得大病了一場,臥牀了好幾天, 在此期間只有臨淄王沈玠時不時還惦記着她,派個人來問候看看情況。
等她病癒, 只聽說京中有人劫了天牢, 皇帝盛怒如雷霆, 懲治了京中很多官員,許多大臣都招來殺身之禍。
還有什麼嗎?
比如, 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些天,沈琅爲何又突然雷霆大怒?
前兩日才下過雪,天氣早已轉寒,宮道上闃無人聲。
只有她輕輕的腳步聲,傳遞開去。
一念轉萬念跟着轉, 腦海中倏爾劃過一道閃電, 姜雪寧原本一直向前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 連着眼睛都一起睜大:除了亂黨劫天牢外, 在她病着的那段時間裡, 宮裡面似乎的確還出了一件放在別朝不算大可放在本朝尤其是沈琅在位期間絕對不算小的事……
*
回到仰止齋,衆人已經在爲下午吟梅賞雪做準備了。
這一回姜雪寧沒病, 自然不能再抱病不去。
所以也只好收拾了一身素淨的衣裳,繫上粉藍的披風,在爭奇鬥豔的衆人之中,剛好處於中等,既不至於因爲太出格被人注意,也不至因爲太寒酸特別打眼。
她神情看着與往日無異。
旁人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也沒多久,倒看不出什麼來。
可姜雪蕙怎麼說也是她的姐姐,就算兩姐妹平時有過節,也算得上有些瞭解,不知怎的看着她覺得她面上籠着一層陰翳,在去往梅園的路上悄悄轉過頭來看了她三次,眉頭也微微蹙起,但一想兩人的關係,終究沒問。
姜雪寧便樂得輕鬆了。
梅園裡栽種的各式梅花,這時已經到了盛放的時候。
前兩日的雪還沒化乾淨,堆在梅樹下,是青天白雪映紅梅,煞是好看。
後宮裡以蕭太后爲首,人基本都到了。
梅園東南角的看雪軒裡,仰止齋的大部分伴讀,在入宮這麼久之後,終於算是第一次真正見到了皇帝的後宮,天子的妃嬪。
最上首坐的乃是蕭太后。
下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鄭皇后,更下面則是妝容一個比一個精緻嬌豔的妃嬪,個頂個都是大美人,或冷媚或慵懶,姿態萬千,有的說話低聲細語,有的則爽朗大方。
乍一看,實在是令人欽羨。
當皇帝的三宮六院,妃嬪無數,當真可以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了。
姜雪寧到時擡起頭來一看,沒忍住輕輕皺了皺眉,心裡面着實有幾分鄙夷。臨淄王沈玠倒不是什麼縱慾之人,但他兄長沈琅在位時卻是個會享受的,曾有大臣看不下去,上過奏摺規勸他“戒之在衽席之好”,話說得已經不算委婉了,可沈琅哪裡會聽?反而惱羞成怒,過沒多久就找個藉口把這大臣調出京去了。
子嗣艱難,這能不艱難嗎?
還好他有個皇弟沈玠,從小關係不錯,的確有幾分長兄如父之感,且沈玠也的確聽話,所以一直以來朝中的傳聞都是皇帝無子嗣便立皇弟爲儲君,以堵天下悠悠衆口。
這些個妃嬪,姜雪寧認得的並不很多。
根據上一世她鮮少的接觸來看,頂多知道坐在皇后右手邊那個戴着華貴點翠頭飾頗有幾分慵懶之態的乃是如今後宮中正受寵的秦貴妃,再下頭還有淑妃、賢妃兩位,被的位份更低的卻是一概不識了。
更別提什麼溫婕妤。
鄭保有言警告在先,她一路上過來都記着,隨同衆人入內行禮拜見時便有意無意落在後面,禮畢後落座便也自然地居於末座,自然離那衆位妃嬪遠了些。
蕭姝十分隱晦地看了她一眼。
姜雪寧恍若未覺。
衆位伴讀進來後,後宮中這些妃嬪看着這些年輕未及笄的姑娘,眸底神色便是各異,倒是鄭皇后向來不大受寵,大約也見慣了宮裡新人換舊人的場面,更何況這些年輕姑娘不是入了後宮只是伴讀,是以神情是最自然和善的一個,還主動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聖上曾對臣妾提起爲臨淄王殿下選妃的事情,說殿下更多還是少年意氣,也是時候讓殿下成家立業,如此便可穩重些。殿下與聖上皆是太后娘娘所出,這一回怕又要爲殿下勞心勞神,仔細相看了。”
今日的蕭太后早沒了前些日那些陰沉的臉色,畢竟如今朝上發生的事情,幾乎件件合她心意,因而春風滿面,整個人看着甚至顯得年輕許多。
鄭皇后這話說來也是討她歡心。
臨淄王終於要選妃,也就意味着要成家立業,對蕭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所以竟難得沒有挑鄭皇后的刺,反而笑着道:“此事雖有禮部操辦甄選,可嫁娶之事男人家怎會比女人家懂?皇后主理後宮,內外命婦都在走動,也要多爲殿下留心一些纔是。”
鄭皇后倒有些受寵若驚起來,忙道:“臣妾一定竭力盡心,也盼着殿下娶一位稱心的王妃。”
坐在下方的秦貴妃懷裡抱着精緻的手爐,聞言卻是撩起眼皮,意態懶洋洋地往最角落裡那幫仰止齋伴讀看了一眼,拉長了聲音打趣:“要臣妾說啊,哪兒用得着那樣費勁兒?喏,滿京城最有才學最有樣貌的好姑娘不都坐在那邊嗎?要我說啊,長公主殿下選這伴讀實在是一舉兩得,其實都省得再去甄選了。只怕咱們的臨淄王妃,眼下就在這裡呢。”
這話不是受寵的不敢說。
說出來之後,蕭太后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也向衆位伴讀那邊看過去,卻是不動聲色:“這誰說得準哪?做長輩的也不過就是把把關,要緊的還是他喜歡。行了,都別陪着我這老婆子說話了,趁着今冬第一場雪,難得出來走動,都多去看看吧。”
有關於臨淄王沈玠選妃這個話題便被輕輕帶了過去。
衆人自然都不敢再說什麼,三三兩兩起身往梅園去。
一時梅花開得冷豔,人在花中也顯得更加嬌媚。
秦貴妃也搭着宮人的手起身款步往外走,坐在稍靠邊上的一名瓜子臉、穿淺紫色宮裝的妃嬪便也跟着起了身,竟是自覺地跟在她身後。
接着秦貴妃一打量,竟在姚惜面前停了下來。
她難得笑得和和氣氣的:“打你剛進宮本宮便想找你說說話,畢竟我母親常提起你母親。表姑母近來可還好?”
姚惜的母親同秦貴妃的母親乃是表親,她剛入宮的時候也曾聽父親提起過,但俗話說得好,“一表三千里”,姚惜入宮從來不敢像蕭姝一般高調,畢竟這中間的姻親關係太淺。
甚至都未必指望人記得。
她完全沒想到今日第一次見着,這後宮中最是受寵的貴妃娘娘竟走到她面前來主動說起此事,不由心頭一熱,忙行禮道:“前些日出宮看過,家母身體康健,勞貴妃娘娘記掛了,見過貴妃娘娘。”
話說到這裡,忽地一頓。
姚惜眸光一擡就看見了立在秦貴妃旁邊那名妃嬪,略一回想後神情有些冷淡下來,但也按着規矩道禮道:“見過溫婕妤。”
邊上也正要起身思考去哪裡避禍的姜雪寧聽見這三個字,簡直心頭一跳,想也不想就直接拉了身邊的方妙,道:“我們一起下去看看吧。”
方妙愣神。
姜雪寧已經拉着她的手直接從看雪軒裡走了出去,根本不回頭看上一眼。
那秦貴妃剛拉上姚惜,目光一掃似乎還準備叫上別人一道,但沒想到轉頭一看,末尾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臺階下只能看見兩道遠遠的背影。
這時若再叫人,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秦貴妃那精心描摹的細眉輕輕一挑,向一旁並未走出去的蕭姝看了一眼,遞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便毫無破綻地帶着她身邊那稍顯怯懦沉默的溫婕妤和剛說上話的姚惜一道走了出去。
方妙被姜雪寧拉着走出一段時候,還有沒回過神來,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便露出了幾分思索,竟湊近了姜雪寧問:“怕有人害你?”
姜雪寧腳步一頓,瞳孔微縮。
方妙手指裡把玩着一枚有些古舊的銅錢,笑了笑,有些得意地道:“宮裡面的事情左右不這樣嗎?查抄仰止齋那回你把太后娘娘得罪得那麼慘,眼下又是後宮一幫女人,我要是你我也躲得遠遠地。”
原來她不知道。
姜雪寧放鬆下來,撥開前面一條垂下的梅枝,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近來處境算不上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方妙心有慼慼:“是該如此。”
方妙固然也是花了些心思才選入宮裡當伴讀來的,但那是因爲與家裡面的姐妹較勁兒,爭個頭臉,將來嫁娶時能說是入過宮當過長公主殿下的伴讀,自然風光。
可她從沒想過留在宮裡。
在眼下這種有後宮嬪妃在的場合,她也與姜雪寧一般,不願意掐尖冒頭,恨不能躲那些是非遠遠的,是以樂得和姜雪寧到處走動,也不到那些娘娘們身邊湊熱鬧。
眼瞧着大半個時辰過去,梅園裡歡聲笑語,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姜雪寧不由想,也許是想多了。
這種事情哪兒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呢,那不也太明顯了?
然而這念頭才一出,遠遠地梅園西南角那頭忽然傳來了一串驚呼,緊接着就有人叫喚起來——
“老鼠,老鼠!!!”
“娘娘您沒事吧?”
“姚小姐怎麼回事,這般不小心……”
……
宮人們尖叫的聲音明顯,遠近賞梅看雪的人都聽見了,一時全都驚疑不定,朝着聲音的來處去看情況。
姜雪寧不由同方妙對望了一眼。
兩人也遠遠跟在衆人後頭朝着那邊走去,待得走近時便看見,是秦貴妃、溫婕妤並姚惜幾個人,大約是賞梅時候瞧見了老鼠,都嚇得不輕,那瘦瘦小小的溫婕妤更是摔到了雪地上,宮人們都七手八腳上去扶,秦貴妃更是皺起了眉頭,輕輕埋怨起姚惜來。
姚惜張了張嘴,似乎有些驚訝,想要辯解什麼的樣子,但一看秦貴妃又沒說出口,只得站在一邊,有些驚惶模樣。
看宮人去扶溫婕妤,她也待去。
溫婕妤在這後宮中位份不算高,又看秦貴妃待姚惜好,還笑了笑道:“姚小姐不必怪懷,誰都有嚇住的時候,我身子骨禁摔,沒大礙。”
她這麼一說,姚惜便鬆了口氣。
然而溫婕妤纔剛剛起身來,臉色便白了一些,似乎覺得腹內有些不適,竟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宮人嚇了一跳:“婕妤怎麼了?”
溫婕妤的神情間還有些茫然:“腹內好像有些不舒服……”
她自己還沒意識到,但周遭的妃嬪們已是悄然色變。
然而衆人面面相覷,竟無一個在此刻開口說話。
溫婕妤微微用力扶着丫鬟的手,這一下又覺得方纔那種不適的感覺沒那麼強了,好像好了很多,便又笑起來,道:“沒什麼大礙,還是繼續看梅花吧。”
姜雪蕙是同周寶櫻等人走在一起的,瞧見這一幕卻是目光閃爍,沒忍住道:“婕妤娘娘滑了一跤,衣裳都打溼了,還沾了雪泥。天冷風寒,便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您還是先回宮換上一身暖和衣服,再叫太醫看上一看喝些熱湯去去寒,再說賞雪的事吧。”
她望着溫婕妤,目光裡很是認真。
溫婕妤這時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子輕輕地抖了一下,卻是更爲瑟縮起來,不由看向秦貴妃道:“這位小姐說得也在理,我都忘了,這便回宮換身衣裳再來,失禮了。”
衆人都連忙出言關切她,叫她趕緊回去。
姜雪寧卻是望着這溫婕妤的背影,心底發寒。
果然,溫婕妤走後還沒兩刻,便有小太監急急跑到梅園裡,擦着頭上的冷汗來稟告:“不好了!啓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溫婕妤見了紅,太醫診治是有了身孕!”
整座看雪軒內頓時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姚惜更是臉色煞白,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然而已經沒人能注意到她的失態了。
*
上一世的聽聞與這一世的所歷,竟真的又對上了。
然而從聽聞到親歷,感受卻是渾然不同。
上一世姜雪寧抱病之後只是極其偶然地聽說後宮裡有個位份不高的妃嬪小產,沈琅知道之後暴跳如雷,那一陣在朝堂上遷怒了很多人,一有觸怒便革職,引得朝臣們頗多非議。
可她不知這妃嬪到底是誰。
如今這一世卻幾乎親眼所見,再想到先前秦貴妃帶着溫婕妤去叫姚惜,只覺寒氣都襲上身來。
出了這樣的事情,什麼吟梅賞雪自然都沒黃了。
衆人回到仰止齋後,都不說話。
前連日還對姜雪寧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姚惜,這會兒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呆坐下來,好半晌都沒說話,陳淑儀上來溫聲安慰,她竟兩手捂臉,一下恐懼得大哭起來,連勝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撞的,是有人在後面撞了我……不關我的事……”
誰不知道當今聖上沈琅子嗣稀薄?
年將而立,膝下無子。
這後宮裡連個皇子都找不出來,妃嬪們攢足了勁兒地想要爲皇帝誕下長子,也許皇上一個心情好便封爲了儲君,從此母憑子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奈何肚子就是沒動靜。
到如今朝堂上的確傳出了要立臨淄王爲皇太弟的消息,可畢竟八字還沒一撇,若真有皇子降生,事情必定有變化。
偏偏竟遇上溫婕妤這事兒!
若讓聖上知道……
姚惜想起來,忍不住渾身顫抖,哭得更大聲了。
蕭姝坐在一旁皺眉,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有人寬慰:“只等等消息,看婕妤娘娘有沒有事吧。”
姜雪寧靜默地看着不語,上一世的她是知道答案的:後來都輪到沈玠登基,何況她當時的確聽過後宮有這傳聞,溫婕妤腹中的孩子多半是沒有保住。
姜雪蕙卻似乎有些憐憫,輕輕嘆了一聲。
接下來便沒誰說話了。
仰止齋中只聽見姚惜那悲切惶恐的哭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到天色將暗時,終於有一名前去打聽消息的宮人跑了回來。
蕭姝立刻站起來問:“怎麼樣?”
姜雪寧也看了過去。
那宮人喘着氣,目光裡竟是一片的激動與振奮:“保住了!婕妤娘娘的胎保住了。太醫院的大人說是發現得早,受寒也不深,萬幸沒出大事,只是往後要格外小心!”
什麼?!
保住了……
姜雪寧腦袋裡忽然“嗡”地一聲,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由豁然回首向着姜雪蕙看了過去——
並非她不同情溫婕妤。
只是此時此刻的震驚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甚至根本沒去料想溫婕妤這一胎能夠保住!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一世和上一世,是有這巨大的不同的。上一世她入宮成爲伴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蕭姝這個潛在的對手,在宮中也不合羣,更沒有與沈芷衣成爲朋友,也就根本沒有引姜雪蕙入宮這件事!那麼上一世賞梅的時候,是沒有姜雪蕙在的;而這一世,她不僅在,還出言讓溫婕妤早些回去找太醫……
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如果溫婕妤這一胎保住,如果孩子順利誕生,再如果生下來是個男孩兒,那從今往後所發生的一切,與上一世相比,都將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