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學琴, 基本都學右手指法。每學一種指法後都有相應的琴曲教給她們做練習,謝危要求很嚴,誰也不敢馬虎。
連沈芷衣在堂上也都規規矩矩。
唯獨姜雪寧今日上課時, 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反正也不准她摸琴, 乾脆坐在第三排最靠後的角落裡, 冷眼瞅着謝危, 彷彿想用目光把這人給瞪穿了。
謝危一時沒明白她這是想幹什麼。
好在姜雪寧連着兩晚都沒大休息好,眼睛有些泛酸,瞪了他有一刻, 睏倦就翻涌上來,沒一會兒就沒撐住, 打了個呵欠, 能堅持住不閉上眼睛趴到案頭去睡覺已經是極有毅力的事了, 再提不起什麼精神來瞪他。
一堂課再次渾渾噩噩地過去。
下學時候,衆人都已經知道姜雪寧學琴素來是要被謝先生提溜着的, 誰也不想留在這裡同他多待,一溜煙全散掉。
姜雪寧卻走不脫。
謝危抱着琴從殿上走下來,但問:“你瞪我幹什麼?”
姜雪寧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剛想要打個呵欠,聽見這話卻是不得不強行將其憋了回去, 爲自己辯解:“怎麼會呢?您一定是看錯了, 學生怎麼敢做這樣的事?”
謝危淡淡道:“不僅敢做, 還敢撒謊了。”
姜雪寧假笑起來:“那該是學生認真聽您講課, 一時入神, 對您懷有萬般的孺慕之情,看呆了眼吧。”
謝危不爲所動:“是麼?”
姜雪寧看了他這不鹹不淡的樣子就來氣, 頓時又想起這人方纔皺眉說她“不好看”時的神情,於是暗暗起了幾分報復之心,笑得格外甜美,道:“也可能是謝先生今日講得枯燥乏味,十分不好,所以學生聽得一頭霧水,不自覺只能看着您了。”
謝危:“……”
枯燥乏味,聽得一頭霧水!
若說先前他整個人還姿態從容,這會兒聽了姜雪寧這兩句話,一張臉的臉色頓時就拉了下來,連眸底溫度都變得低了幾分。
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
自打四年前回到京城開始在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以來,不管是先生還是學生,不管是同僚還是皇帝,對他都是稱讚有加,姜雪寧這麼睜眼說瞎話的刺兒頭,他還是第一回遇到。
心裡梗了一下,謝危薄薄的脣線緊抿成平直的一條,有那麼一剎是想要發作的。
可目光回落到姜雪寧身上,到了又忍了。
他波瀾不驚地道:“自己開小差就差沒睡過去了,聽不明白,倒怪起先生不會教,也是本事。”
姜雪寧笑容不變:“您說得對。”
簡直有點沒臉沒皮的味道,謝危說什麼她就是什麼。
謝危也懶得同她計較,便往殿外走去。
可沒想到他才一轉身,姜雪寧就在他背後輕輕咬着牙小聲嘀咕:“自己連個老婆也討不着的大老粗,欣賞不來,不也有膽量說我不好看麼!能耐了啊你!”
“你說什麼?”
謝危腳步一頓,直接回轉頭來看她。
姜雪寧脖子後面一涼,連忙把琴一抱就跟了上來,彷彿剛纔小聲嘀咕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似的,異常狗腿地走到了謝危身邊,道:“學生說自己就是個大老粗,什麼也不懂得欣賞,還好謝先生心善,肯對我多加指點,我們這就學琴去吧。”
“……”
真當他耳背?
謝危盯了她有好半晌,覺着這學生有那麼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勁兒,又想起這些年坊市間有關於她的種種跋扈傳言,只覺自己該要約束她一下,免得她覺着自己好相處,越發得寸進尺。
可待要發作時,又見她一雙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這模樣真是乖覺極了。
謝危訓斥的話到了嘴邊,沒能說出來,到底嚥了回去,只把寬大的袖袍一甩,道:“還知道誰是先生誰是學生便好,走吧。”
他轉過身去。
姜雪寧朝着他背影吐了吐舌頭,這纔跟上。
又到奉宸殿偏殿。
謝危將峨眉放在了另一張琴桌上,只道:“這幾日來教的都是右手的指法,今日講完按理便該對右手指法略有了解且能彈相應的琴曲。殿裡面我撫琴時你坐得甚遠,怕也不大能看清指法如何。所以現在我再彈一遍,你須仔細看清指法的細節,我彈完之後便由你來練習,彈一遍給我聽。”
姜雪寧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謝危卻只問她:“聽明白了?”
姜雪寧坐在了自己那張琴桌前,非常誠懇地點了點頭,道:“聽明白了。”
琴之一道於謝危而言,已是信手拈來。
他彈了今日在奉宸殿正殿裡爲諸人演示過的《彩雲追月》。
琴音淙淙,瀉如流水。
這種適合練習指法的琴曲,韻律簡單而輕快,像是彈跳在清泠泠泉水上面的水珠,又像是隨着溪水飄落而下的竹葉,並不複雜,由謝危彈來已有幾分返璞歸真的味道。
他撫琴時向來心無旁騖。
待得琴音終了,才緩緩將雙掌垂下,壓了這一曲悠悠的餘音,擡起頭來道:“你看清——”
“楚了”兩字卡在喉間,陡地戛然而止。
謝危的臉色忽然差到了極點——
旁邊那張琴桌上,原本剛進來時還端端正正坐着,片刻之前還睜大了眼睛回答了一句“聽明白了”的姜雪寧,不知何時已經整個人都趴了下去。
琴桌就那麼大點地方。
臉趴下去之後,擱在上面的那張蕉庵古琴便被擠得歪到一旁,她兩條手臂擡起來枕在腦袋下面,眼睛早已閉上,連呼吸都變得均勻起來。
竟然直接睡了過去!
謝危還壓在琴絃上的手指忽然變得有些重,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摳斷琴絃,便慢慢將手指擡了起來。
面上也慢慢沒了表情。
偏殿之中沒有戒尺,但書案上卻放着今日要用的曲譜,他站起身來拿起那本曲譜,在手掌中順着書籍一卷,便朝姜雪寧走了過去,想要叫她起來。
只是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舉起那本捲成筒狀的曲譜,想要“請”她醒過來時,卻不知爲什麼,停了一停。
宮裝繁複,看着固然華麗,可穿起來卻顯厚重。
少女的身形卻很纖細。
站着或是坐着時,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顧盼神飛溢彩,尚不覺得怎樣;可此刻枕着自己雙臂,就這麼趴伏在窄窄的琴桌上睡着時,便自然地將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隻。
這一身華麗的宮裝,於是忽然像一副堅硬的盔甲。
但藏在裡面的……
只是個脆弱的小東西。
少女該是困極了,便是眼瞼下撲了一層脂粉,也看得見些許疲倦的淺青。
眼睛閉着,細眉垂着。
豔麗的口脂有一些因爲趴伏的動作蹭在了宮裝的袖擺上,倒像是幾瓣落花,又像是掉落的畫筆在畫紙上隨意地拉了幾道。
一串細細的紫琉璃耳墜搭在了耳邊臉頰。
外頭的天光不甚明亮,穿過那剔透的紫琉璃時,便折射出了幾許柔和而璀璨的光,映落在她雪白的皮膚上。
這些日來他在殿中講學,姜雪寧從來都是豎着耳朵聽的。
便是叫到這偏殿中靜心,她也從來乖乖地沒有怨言。
今日卻是他一沒留神,她就趴下去睡了。
謝危的目光落在她那捲曲而濃密的眼睫上,也落在她微微輕鎖的眉頭上,只疑心她是不是正在做什麼噩夢,過了許久,終究還是將那眼看着就要敲到她腦袋上的曲譜收了回來。可站在已陷入酣眠的少女身邊,一時又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麼棘手的學生……
還真是頭回教。
早知如此,又何苦給自己添這麻煩?姜雪寧是不是學壞了,同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
他心底一哂。
雖忍不住去想這小丫頭是不是昨夜玩鬧到太晚也不知休息,今日才這樣困,可自從經歷過上次《女誡》的事情,誤會過她一次後,他便不會再武斷地輕易下定論了。
在她身旁站半天后,謝危沒忍住,搖了搖頭,無聲地一笑。
竟是不打算叫她,由着她去睡。
只是沒想到,他纔剛轉過身去,準備趁這點時間繼續處理些公文,外頭就有人叩了叩門,對着裡面道:“謝先生,聖上在乾清宮,正在議事,請您過去一趟。”
是個有些沉厚的太監的聲音。
大約也是完全沒有想到裡面會有人正在睡覺,是以聲音有些大,沒有半點放低。
謝危剛一聽就皺了眉,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姜雪寧。
姜雪寧正在夢裡脫了襪踩水下去捉蝦,正高興間聽得一聲“乾清宮”,愣了愣,那隻大蝦於是一下從她手裡溜了出去。她着了急,使勁兒地往前一撲,腦袋跟着往前一點,頓時就醒了。
整個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她豁然坐起身,只喊:“我的魚,我的蝦!”
然後一擡眼,對上了謝危那一雙忽然變得複雜難言的眼眸。
姜雪寧:“……”
琴擺在面前,謝危站在面前。
她忽然覺得一顆心涼得透透的,自己整個人也涼得透透的。
謝危想起先前還疑心她是做了噩夢,忽然覺着自己近來似乎有些仁慈過頭了,此刻只靜靜地看着她,微微一笑:“魚有了,蝦有了,要不我再去御膳房,給寧二姑娘請個大廚,湊一頓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