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寧着實納悶了半晌, 眼瞧着呂顯陰陽怪氣地走了,不由若有所思,迴轉頭來看向尤芳吟, 忽然問:“路上出什麼事了?”
尤芳吟搖搖頭。
姜雪寧打量她:“那你們怎麼同路來?”
尤芳吟看了看她, 目光閃爍了一下, 才微微垂了眸道:“剛進山西地界時, 到處都亂得很, 百姓們還在抓什麼‘叫魂’的妖道、妖僧,便是手裡有銀子想要籌集糧草也困難得很,遠比預計的進展要慢。呂老闆本是要先去前面開路的, 不過半道上折回來幫忙協調。聽聞他曾是進士,入過翰林院, 如今山西省的官員有一些是他舊識, 憑着他的面子也能幫襯一二。所以才一起來的。”
這倒是了。
呂照隱功勞要不大, 用處要不廣,謝居安也不能瞧得上他, 上一世事成之後也不可能直接就坐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的。
城外頭到底人多眼雜,說話不便。
姜雪寧也沒往深了問,瞧見尤芳吟安安全全地來了,就放心下來不少。
戰事籌備越發緊鑼密鼓。
她自問沒什麼謀略本事,無非是這兩年積攢下了不少本錢, 可來忻州之前也幾乎都交到了謝危的手裡, 如今這城裡聰明人更是一抓一大把, 她覺着自己幫不上太大忙, 能不添亂就是最好不過。
所以在邊上看他們忙碌了一會兒, 也就回去了。
倒是謝危在城外留得久一些,一直等到燕臨從屯兵的駐地過來, 一道安排了一應糧草的後續事宜,以及讓呂顯的人手接管軍中賬目的安排,這才返回將軍府。
傍晚便舉行了一場簡單的洗塵宴。
席間呂顯冷眼打量這邊關局勢,喝了好幾杯,結束後同謝危一道從廳中出來,便忍不住搖頭嘆了一聲:“對聰明人來說,果真沒有無用的閒筆。便是原本的一步壞棋,也能被你走成環環相扣的狠計。到底是我呂某人眼皮子淺,還當你真是色令智昏沒得救,沒料想,瘋歸瘋,病歸病,竟然沒誤了大局。”
謝危道:“你又胡說什麼?”
呂顯哼一聲,也不解釋。
他話說得含混,卻不相信謝危聽不明白。
千里迢迢到這邊關,來救什麼勞什子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原本是一步壞棋,幾乎找不到什麼好處。
呂顯毫不懷疑——
倘若世上沒有姜雪寧這麼個人,謝危不可能做出這麼昏聵的決定。
然而偏偏就有。
只不過選了這條路,也並不意味着他就放棄了原本的計劃。
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從金陵到忻州,謝居安做了三件事:第一,四處散佈原本絕密的沈芷衣被困韃靼的消息,引得百姓非議,連軍中兵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矯詔調遣燕臨到邊關,一封假聖旨就讓燕臨奪得了兵權;第三,自己將計就計,因燕臨離開被流徙的黃州而得了真的聖旨,名正言順來到邊關督軍,非但支持了燕臨,還穩固了軍心,加速了攻打韃靼的計劃。
倘若最終事成,謝居安一得了民心,反使朝廷陷入不義之地;二將兵權牢牢掌握在手中,燕臨矯詔,全軍攻打韃靼,無論知不知情,名義上都是頭等欺君謀逆的大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一刀的情況下,衆人便都被捆綁在了一條船上,極有可能索性豁出去隨他們反了;三則邊關若起戰事,中原天教勢必趁機揭竿而起,屆時朝廷內憂外患,不垮都難!
“鷸蚌相爭,你這漁翁穩坐邊關,撈得好名好利,等他們搞得精疲力竭了,再揮兵中原,攻破京城,則大局定矣。只不過……”
呂顯忍不住瞅他。
“這麼謀大事,自沒毛病;可就是不討姑娘家歡心。”
謝危聽了卻不說話。
呂顯想想自己還沒琢磨明白呢,說不準謝居安心裡比自己還清楚,他這一番話未必不是班門弄斧、丟人現眼,索性把嘴巴閉上,到得庭院前岔路就告了辭。
將軍府佔地着實不小。
他住的地方還在西邊,便一路順着迴廊過去。
只是到得院落前面時,竟聽見有細碎的交談聲。
“邊關也不太平,我看你還是不要在這裡待太久,無論戰事怎樣起,總歸打不到江南去。你啊就聽我的,老老實實忙完這一遭回江南或者蜀中去,這邊的事情總歸有呂照隱,他是謝危的人,該他勞心勞力賣苦賣命,你就別摻和了。”
“那姑娘呢?”
“我?等把殿下從韃靼救回來,我自然也腳底抹油溜了,懶得摻和他們這爛攤子。”
這是姜雪寧和尤芳吟的聲音。
呂顯聽着還提起了自己,心裡老不痛快了。他本該在暗處,等這倆人把話說完了再走出去,免得大家都尷尬。可莫名一股氣竄上來,他偏偏不願。
於是就往前走了兩步。
姜雪寧背對着他,尤芳吟卻是正對着,一眼看見。
呂顯道:“寧二姑娘說得可太對了,合該我勞心勞力賣苦賣命。”
姜雪寧這纔看見他。
不過想想自己說的話,被呢呀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反倒看見呂顯,讓她想起白天的一些事來,便先沒搭理他,而是對尤芳吟道:“你先回屋去吧,我同呂老闆有些話講。”
尤芳吟一雙眼朝呂顯看了看,似乎有片刻的猶豫,但還是聽了姜雪寧的話,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原地就剩下姜雪寧打量着呂顯。
呂顯的目光從尤芳吟離去的背影上收回來,卻對姜雪寧笑起來:“二姑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
姜雪寧也展顏一笑,同時也饒有興味地繞着他來回走了兩個半圈,一面看一面搖頭,幾分促狹裡還帶着點幸災樂禍的奚落。
“自古奸商都打得一副好算盤,怎的呂老闆這臉色看着,像是沒掙着夫人還折了兵?”
呂顯面色一變。
姜雪寧卻揹着手踱步,越琢磨呂顯這反應越覺得有意思,半晌後停下腳步來,靠近他,忽然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鬧半天,你對我們家芳吟有意思呀?”
呂顯冷了臉冷笑:“你開什麼玩笑!”
姜雪寧一挑眉。
呂顯冷冰冰補道:“有夫之婦!呂某人還沒下作到那地步。”
他這話一說,姜雪寧那原本輕鬆的神情便隱沒了,眼簾底下遮掩着的點沉靜通透的光亮,只道:“原來你也知道。芳吟同任公子一路走過來並不容易,眼見着人家要好,我想呂老闆這樣的精明人,自然也掂得出輕重,就別橫插一腳進來了。”
呂顯嗤道:“假夫妻也算麼?”
這下倒輪到姜雪寧驚訝了,他竟然知道?
呂顯卻懶得解釋什麼。
他拂袖要走。
姜雪寧靜默半晌後,盯着他,卻突地靈光一現,笑起來:“誒,白日你對我那般敵意,難不成是因爲芳吟更在意我,你嫉妒?”
她看見呂顯腳步一停,整個人身形都彷彿爲她這一句話繃緊了。
然而到底是能忍,沒有轉過身來。
他好像真要證明自己不在意似的,頭都沒有回一下,徑直往院中去了。
姜雪寧在後頭,撫掌而笑,差點笑彎了腰。
上一世,嫉妒她的多了去,可她渾不在意。
畢竟那些都是女人。
可這一世,竟然連男人都嫉妒起她來了,太好玩兒!
不過芳吟心思淳厚,認準了人就是一根筋,她雖不知她與任爲志走到哪一步,可倘若有呂顯這樣黑心的人暗中使壞,好事都能變成壞事。
往後得防着他點。
也不是說芳吟就非任爲志不可,本來全看她高興,姜雪寧只是不希望她不高興。
有那麼一刻,她甚至想去謝危那邊,給呂顯上點眼藥。
可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就放棄了。
謝居安是個要成大事的人,可她只想過點簡單的小日子。如今虛與委蛇地聽着話、不惹惱他、順着他心意,說到底是爲了沈芷衣,不想和他撕破臉。可眼下幾乎就是界線的極致了,她若不知進退,自己將這條界線往下壓,無異於把自己陷進去。屆時事了,只怕想從謝危手裡脫身都不能夠。
無論如何,被個男人嫉妒,姜雪寧還挺高興。
只不過晚上躺下,偏偏做了噩夢。
這噩夢一做,就是好幾夜。
她夢見自己立在高高的懸崖上,山壁陡峭,幾乎平直,連枯鬆老樹都無法在巖壁上紮下半點根。
前方就是深淵。
只朝着前面看一眼,便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濃墨似的黑暗。
深淵下面有狂風,似從鬼蜮而來,呼嘯不絕。
她想要往裡面張望,可站立不穩,幾塊碎石從她腳邊跌墜懸崖,落入深淵裡好久,都沒聽見半點回蕩的聲響。
於是一種恐懼將她攫住。
好像怕那深淵裡冒出什麼怪物將人吞噬似的,她擡了步便要往身後退去,想要離這深淵遠遠的。
然而一隻手卻從身後伸出來,竟然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另一手則搭在了她的腰間。
那個人的氣息傾吐在她耳畔,緊貼於她面頰。
是謝危截斷了她的退路,附在她耳旁:“這樣深,你不跳下去,怎麼知道是生還是死?”
不——
那股力量從他雙手傳遞出來,竟然猛地將她往前面深淵裡一推!
她瞬間失聲尖叫。
深淵撲面而來,人被失重感包裹,所有的恐懼都放大到了極限,使她冒出一身的冷汗,再一次從這反覆的夢中驚醒過來。
耳旁迴響的卻不是夢裡那句話,而是前不久謝危那不無嘲諷的一句:“倘若你能想明白你跟他爲何沒能在一起,也就不叫姜雪寧,今時今日也不會坐在這兒了。”
姜雪寧整個人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她有些脫力地捂住了自己臉。
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將那股發自深心的恐懼驅逐。
黑暗如絲如縷,浸入屋內,帶着些許寒氣。
牀榻邊的紗帳被風吹開了一角。
有少許的光從窗紙裡透進來,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坐在她牀榻邊的那道身影。
他靜逸的聲音,彷彿與這黑暗融爲了一體,縹緲如霧:“你夢見我了?”
姜雪寧悚然一驚!
她聽着這熟悉的聲音,放下手掌,視線仔細分辨,才從黑暗中瞧出了這道身影,一時只覺連心臟都被人攫住,駭得說不出話來。
謝危也不知何時來的,只注視着她,仍舊問:“你夢見我了?”
方纔的噩夢尚留有一絲餘悸。
姜雪寧簡直不敢相信這人大半夜坐在自己牀邊上:“謝居安,你怎麼——”
謝危的手掌卻輕輕撫上她臉頰,搭在她眉尖上,道:“寧二,沈芷衣一個皇室的人,死就死了,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我有點後悔了。”
那手指透着點涼意。
姜雪寧頓時打了個寒噤。
可他卻沒有再說什麼,良久後,慢慢收回手來,起身走了出去。
風吹進來,紗帳輕輕晃動。
外頭冷月如銀霜。
有一聲低沉恢弘的號角從遠處遞來,傳遍四野,爲這靜寂的寒夜添上一抹金戈鐵馬的肅殺錚鳴!
姜雪寧擁着錦被,這時纔想起——
今夜,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