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聞真定府忻州軍有異動時, 纔在保定府歇了沒幾天的天教義軍,差點沒嚇瘋!
這幾個月來他們幾乎都已經習慣了背後的追兵。
總歸對方好像故意掐算着什麼似的,每回雖然追着他們打, 可也給他們留夠了修整的時間, 不至於使他們過於疲於奔命而損耗太多的戰力。
所以這消息傳來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
緊隨而來的, 便是滅頂的危機感:難不成忻州軍要跟他們來真的了?終於打到了京城, 對方覺得他們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
萬休子自打被謝危放出來後, 一雙手幾乎已經廢了,延請多少名醫也沒治好,一把年紀還要隨軍作戰, 再好的養生之道都撐不住。
幾個月下來,哪裡還有昔日的神氣?
只是一路被催逼着眼看着又打回了京城, 他竟想起當年揮兵北上時的盛勢與輝煌, 到底激起了幾分血性, 便是死,他也要死在那九五之尊的龍椅上!
於是即刻下令, 拔營行軍,根本不管身後追的是狼還是虎,瘋狂地朝着京城進攻!
保定府的城防,如何能與京城相比?
倘若他能先一步攻下京城,挾重兵守城, 未必不能拒謝燕大軍於城外, 爲自己博得那僅有的一線生機!
上頭的教首爲了執念而瘋狂, 下面的教衆卻因即將到來的追兵, 涌起強烈的求生之慾, 自知再無別的選擇,反倒咬緊牙關, 在攻打京城時展現出了驚人的戰力!
京城四座主城門。
天教義軍根本不分化半點兵力,一到城下,便徑直對準南方城門疾攻猛進,儼然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用最短的時間將之拿下!
萬休子本以爲或恐要花費很多時間,可沒想到,原本他以爲堅固的城防,這時候竟跟紙糊的差不多,一捅就破!
脆弱到不堪一擊!
城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所有人幾乎都露出了狂喜之態,包括萬休子在內,一片沸騰的振奮,甚至都沒心思去想,這樣的勝利來得是不是太容易。
倘若是對京城足夠熟悉的謝危在此,必定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端倪:倘若朝廷有心要守,憑藉天教這幫人的本事,即便可以憑藉人數的優勢獲勝,可要打開城門最少也得花個三天五夜,決計不會如此容易。
兵者詭道。
只怕真正的後招不在城門,而在城內!
升起的朝陽破開了黎明前的黑暗,金紅的光芒灑遍皇宮金色的琉璃瓦,上頭凝結着的白霜很快消融,只映照出一片耀目顏色。
太極殿前,一片空闊。
穿着一身龍袍的沈琅赤腳站在臺階的最頂上,披散着頭髮,雙目卻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輪漸漸變得刺眼的朝陽,似乎等待着什麼。
*
周寅之不知道皇帝的計劃,究竟能不能成功。
或者說……
已經與他干係不大了。
作爲新任的九門提督,他沒有被分到城中伏擊天教,而是被分來防守東城門。所率之兵,不足一萬,且少有軍中真正的好手,倘若誰選從這裡破城而入,下手狠些,幾乎可以使他們全軍覆沒!
身旁一名年輕的兵士握着槍的手在發抖。
周寅之卻拿起裝了烈酒的水囊,仰頭喝了一口,似乎也想借此驅散那隨着秋意侵襲到身上的冰寒。
沒有人知道,他已暗向忻州軍密送過三封降書。
只是都如石沉大海,沒有迴應。
自從發現幺娘失蹤後,他便知道,厄運早晚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一生汲汲營營,永遠都在算計,爲了往上爬,爲了當人上人,可一位一位主子換過去,不過也只是一個接一個地低下頭去。
半生籌謀,究竟選錯!
南城門那邊傳來了已被攻破的消息。
全軍上下一片悚然。
周寅之的目光,卻始終放在前方,終於在兩刻之後,一匹哨探的快馬自前方疾奔而回,驚慌地大喊:“來了,來了!忻州軍也來了!”
那名年輕的兵士頓時問:“大、大人,怎麼辦?”
周寅之道:“慌什麼?”
他將擱在城門樓上的繡春刀一抓,佩在腰間,竟然轉身便向着城下走去,冷肅的面容看不出波動,只道:“燕世子與謝少師所率乃是忠君勤王之師,追討天教逆賊而來,有什麼好擔心的?”
周遭人面面相覷。
周寅之下得城去,已經振臂一呼,大喊道:“開城門!”
東城門有多少兵力,守城的兵士心裡都有數。
天底下誰能不怕死?
若說先才還未聽聞天教已經從南城門攻入城中的消息,他們或恐還有幾番猶豫,想想要不要捨命一搏。可如今南城門已破,作爲提督的周寅之更下達瞭如此命令,那一點猶豫,也就被強行驅散了——
他們也只是奉命行事,不會擔責。
於是左右兵士,終於用力地將城門拉開!
前方煙塵滾滾而來。
三軍整肅陣列城下。
周寅之也不知自己賭的這一把究竟是對是錯,可到底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在遠遠看見那輛馬車駛到城門前時,他微微閉了閉眼,竟然將刀往地上一拄,朗聲道:“下官周寅之,恭迎少師大人與世子還京勤王!”
謝危輕輕撩開車簾,聽見他聲音,脣邊浮出一分笑意,先從馬車上下來,但暫未搭理他,只是向車內遞出一隻手去。
姜雪寧好久都沒聽見過這個聲音了。
當日尤芳吟倒在血泊中的畫面,驟然又從腦海中劃過,她搭了謝危的手,跟着也下了馬車。
在看見謝危從馬車上下來時,周寅之覺得是意料之中;然而當他看見謝危並未迴應他,而是向車內遞過去一隻手時,心便陡地沉了一下;緊接着再目睹昔日舊主姜雪寧扶着謝危的手從車裡出來,一股先前本已被烈酒驅散的寒意,便驟然回到了心頭,讓他如墜冰窟!
刀琴劍書侍立一旁。
謝危沒有說話。
姜雪寧注視着他,來到了他面前,又看了看他身後這洞開的城門,便突地笑了一聲:“不愧是周大人,能屈能伸,能爲皇帝賣命,也能爲命賣了皇帝!”
周寅之想過,天下人,無非以利而合。
只要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便不會立刻被棄置。
屆時先歸附謝危燕臨,即便吃些苦頭也無妨,只要能保住一條命,過後總有慢慢斡旋籌謀之機。可千算萬算,怎會算到,這種兩軍交戰的關鍵時刻,謝危竟是帶着姜雪寧一道來的!
這意味着什麼,他實在太清楚了。
垂在身側手指因強烈的不甘而緊握,這一瞬間,周寅之的腦海裡掠過了太多太多。
然而越是在絕境,越想要垂死掙扎。
他眸底掠過了一抹異色,擡首看着姜雪寧,一副悔恨模樣,道:“忻州之事,是下官害了尤姑娘。只是彼時下官家中妻兒皆在京城,大小一應利害皆受朝廷掣肘,實在別無他選!今日姑娘與少師大人還於京城,下官念及過錯,悔之晚矣,是以開此城門,願能彌補一二,只望姑娘念在往日情分——”
話到此處,卻陡然轉厲!
先前拄在地上的繡春刀徑直出鞘,周寅之面上的悔恨哪裡還見得着半分?竟是趁着姜雪寧站得離他最近時,以說話懺悔的方式放鬆她警惕,持刀向她而去,欲要在這絕境之中將她挾持,爲自己換來一條生路!
然而刀琴的刀比他更快!
“當!”
電光石火間一聲利響,面容冰冷不帶一絲笑意的刀琴,分明離姜雪寧還要遠一些,可竟偏偏搶在了周寅之刀至她脖頸之前,將他刀刃重重擋開!
手腕再轉,更趁勢劃下。
鋒利的刀尖瞬間在周寅之手臂之上拉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口!
另一側劍書則是趁勢以劍鞘擊中他腿部,隨後一腳踢出,力道之狠幾乎準確地擊碎了他的膝蓋骨,使得周寅之整個人立刻站立不穩,重重撲跪在地!
刀也脫手飛出!
周寅之幾乎不敢相信,這原本站在兩側的二人會有這樣快的反應,彷彿是提前料到他會出手,早就在防備他一般!
刀琴曾目睹他對尤芳吟下毒手,以至於他空有一身卓絕的武藝,竟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麼個活生生的姑娘香消玉殞。
因爲當初他趕到時尤芳吟就已經被挾持。
可如今面對着面,憑周寅之這點本事,要在他面前對姜雪寧動手,簡直癡人說夢!
眼看着周寅之那驚怒交加、不敢置信的神情,刀琴只冷冷地道:“早在方纔來路上,寧二姑娘已經提點過,說你稟性難移,若知自己難逃一死,勢必不會束手就擒,必會鋌而走險。如今,果然應驗。”
周寅之萬萬沒有料到。
他回想自己這一生,姜雪寧的確算他一任舊主,可攏共也就辦過那麼幾件事,真論交集實則不多,對方怎會對他之行事,如此瞭如指掌?
而且……
他咬緊牙關,死死瞪着她,聲音似滴血一般從喉嚨裡出來:“姑娘答應過的!那封信!你明明允諾過,只要我肯爲內應,出手相助,便不計過往,饒我一命,也放過幺娘與她腹中的孩子!”
姜雪寧憐憫地看着他:“所以你竟信了?”
這一瞬間,周寅之面色鐵青。
姜雪寧卻只是擡起頭來,看着這道已經大開的城門,想世人很是荒謬,慢慢道:“也是,我這樣的人在周大人眼底,當是良善好欺,所以一旦壞起來騙人,反倒不易使人相信。”
她想,時辰也不早了,還是不要耽擱後面的大軍入城。
於是便向一旁的劍書伸出手去。
劍書將劍遞向她。
她幾乎從未握過刀劍,那鋒銳的長劍自鞘中抽離,彷彿將人性命的重量都壓在劍鋒之上,沉沉地墜着人的手腕,天光一照,寒光四射!
周寅之要掙扎。
但左右已有兵士上來將他死死摁住。
姜雪寧持着劍,有些吃力。
謝危便走上來,手掌覆蓋在她的手掌之上,幫着她將劍緊握,只朝着周寅之脖頸遞去,輕輕笑了一笑:“我教你。”
那劍鋒瞬間刺破了皮膚。
周寅之一雙眼已經赤紅。
死亡臨近時,他只有一腔強烈的不甘,困獸猶鬥似的大聲嘶吼:“我便是殺了尤芳吟又怎樣?這是皇命!你們舉兵造反,權謀詭計,甚至刀下亡魂,哪樣又輸給我周寅之?!有什麼資格殺我!”
姜雪寧從未殺過人。
她幾乎是被謝危的手帶着,將這柄劍遞出。
然而在對方這質問乍起的瞬間,一股戾氣卻陡然滋生出來!
她原本有些顫抖的手指,竟然將劍握緊了,用力向他咽喉處一送!
鮮血頓時迸濺,甚至從周寅之口中冒了出來。
他張大了嘴想要說什麼,可刺破的氣管只能發出斯斯的模糊聲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死死瞪着一雙眼!
姜雪寧猛地拔了劍,眼眶已然發紅,一字一句冰冷地道:“我曾說過,若是行惡,莫讓我知曉。天下權謀詭計者甚衆,可你最不入流!沒有一樣手段上得檯面,連個梟雄都算不上,只配作那螻蟻不如的宵小!沒有人想殺你,是你自尋死路。”
周寅之終於記起,許多年前,她的確是說過這樣一句話的……
可已經晚了。
鮮血淌得多了,身後摁住他的人將他放開,他便一下面朝地地倒下,眼底竟涌出淚來,竭力地向着姜雪寧伸出手去,張口要說些什麼:“幺、幺……”
姜雪寧聽出他是要問幺娘。
可是她的心裡一點憐憫都沒有,異常冷酷,不過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沒有搭理,扔了劍,便從他旁邊走過。
對一個人來說,最痛苦的死法,便是直到他嚥氣,也不能知曉心繫之人的安危!
當日尤芳吟遭受了多少,她今日便叫他如數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