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幾"將陳芳蓮攙扶着走進了教室。
陳芳蓮消瘦了很多，身材再也不臃腫，臉上的皺紋溝壑更深更長了，花白的頭髮少了許多，嘴脣還是那乾巴巴的樣子，彷彿她永遠不知道喝水潤一潤嘴巴一樣。
"何幾"拿了把椅子給陳芳蓮坐下。
吳凌輝首先站了起來，其他的同學陸陸續續跟着他一齊站起來，教室裡安靜極了，沒有人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教室裡只剩下陳芳蓮用力呼吸的聲音。
"同學們，對不起，關鍵時候我掉隊了，拖你們後腿了！"陳芳蓮滿臉歉意地笑着說。
沒有人說話。
她仔仔細細地看了每一位同學，看到了王君妍的位置空着，她盯着那個座位看了半晌，問:"王君妍今天沒來嗎？"
沒有人回答。沉默已經是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
"就要中考了，我今天來，是給你們打氣的。儘管時間不多了，但還是不要浪費每一天！"陳芳蓮說着，彷彿也是說給自己聽。
"謝謝你們給我寫的卡片！太珍貴了！我都一張一張，一個字一個字看了！謝謝！"她繼續說着，教室裡的空氣彷彿已經凝固。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她忽然笑出來，然後指了指"何幾"，說，"你們才高八斗的何老師，他以前也是我的學生，是最調皮最倔強的學生，他剛上初中的時候，成績差的一塌糊塗，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把粉筆化在水裡，倒進了校長室的熱水瓶裡，還有，有一次還把學校的電閘給拉了，就是爲了讓印刷試卷的機器沒法工作。他闖過的禍絕對比你們多的多。"
"何幾"低着頭聽着，表情嚴肅的臉上擠出最誇張的笑容，不停地點頭。
"不過，現在的何老師是復旦大學數學系的碩士研究生，你們不要再笑話他啦！"陳芳蓮說着，哈哈笑出來。
"我這個老太婆，教了一輩子書，還沒離開過講臺這麼長時間。真的是憋死人了。我現在才知道，孩子們，身體最重要，要吃好，不健康的食品不要吃，亂七八糟的零食要少吃，含糖分多的飲料要少喝，不能貪吃，也不能等餓得狠了纔想起去吃，渴得很了纔想起去喝水，要睡好，不能總是熬夜，要注意勞逸結合，要鍛鍊身體，不能偷懶就不鍛鍊了。你們血氣方剛的現在感覺不到，以後就知道了，鍛鍊身體多重要！以後上了高中，學習壓力會更大，你們現在正是長身體得時候，不能把身體搞垮了，身體好了，學習的效率才更高！身體垮了，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陳芳蓮恢復了她一貫嘮叨的風格，把"保重身體"這幾個字，抑揚頓挫地說了半天。
"你們當中，也有些人，普通高中可能考不上，去上職校也不錯的，不要認爲上職校就低人一等。那個教育局的吳書記，她就是職校畢業的，但是後來工作了之後，一直不放棄，一直還繼續學習，參加考試，最終拿到了大學文聘，這個是最有名的，大傢伙都知道的。還有很多職校畢業的，他們當了勞模，當了高等技工等等，我也經常講這個事情的。不管怎麼說，你現在站的地方，不是你的終點，永遠不要就想着'我的人生就這樣了'，不是的。我這個老太婆都還沒認命，你們都還小呢，十幾歲的孩子，千萬不要就這麼算了。人活着，就要不甘心，對你自己不甘心。這個不是讓你們去和別人攀比。你永遠只要和自己的過去比，只要你和昨天比，進步了一點，你就對得起自己了，就不枉費你來這個世上所吃過的苦。"她把"要努力上進"這幾個字也嘮嘮叨叨說了半天。
"老師，以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你？"吳凌輝率先問。
"你們中考之後就可以見我！我等着你們那拿着成績單來見我！你們記住了，這幾個月不能放鬆，還得繼續好好學，直到中考結束，要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盡力了就是問心無愧!一個人能拍着胸脯對自己說問心無愧了，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我還有些事情，今天佔用了你們上課的時間，就不多講了！"陳芳蓮說着吃力地撐起身體，"何幾"把她扶着，往外面走。
劉響響離開自己的位置，追着他們走了幾步。
陳芳蓮轉身，看到了劉響響。
"來！"陳芳蓮伸出手，向劉響響招了招。
劉響響小跑着走近老師。陳芳蓮掙脫"何幾"，舉起雙手摸了摸劉響響的臉，然後緊緊拉住她的手，說:"好孩子，你從沒讓我失望。老師祝你一天比一天好！"
"老師，我們等着你！"劉浩然說。
陳芳蓮笑着重重地點頭，然後擡起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被"何幾"攙扶着，走開了，淹沒在門外熱烈的陽光中。
劉響響猶豫着追了出去，然後又往後退了回來，倚在教室的門口。
"回去吧，聽話！好好學習！"遠遠地傳來陳芳蓮的聲音。
劉響響彷彿是凍在了那裡，久久不肯離開。良久，她神情落寞地回到座位。
中考的那幾天，每天都下雨。
考試的時候，劉浩然注意到劉響響每天都帶一把不一樣的傘。她的那把粉色的HELLO KITTY的傘呢？壞了吧？再也沒有那個叫陳芳蓮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幫她修傘，然後輕聲哄她:"好了，好了，傘不會壞的，你的傘是特殊材料做的，永遠也不會壞的！"
在過去的日子裡，多少次，陳芳蓮用同樣的謊言哄了劉響響，幫她度過焦慮失控的時刻。如今，也許劉響響知道了，她的傘不是特殊材料做的，只是總有一雙笨拙的手，耐心地幫她修傘，總有一個人，想出辦法來讓她打消焦慮。如今，她必須接受傘壞掉，也必須獨自面對這樣的焦慮。
中考之後就是平靜而焦急地等待成績的時候，劉浩然下定決心，他要報與劉響響報的一樣的學校。同時吳凌輝也說，如果分數允許，他將會與劉浩然填寫一樣的學校。
成績出來了，吳凌輝和劉浩然真是好兄弟一對，兩個人的分數只差了1分，吳凌輝高了一分，兩個人都夠得上六中的錄取分數線，對於兩個人的超常發揮，吳凌輝興奮異常。劉浩然卻不那麼高興，因爲他知道，這次的中考，數學題和物理題非常簡單，而英語題和語文題非常難，這樣對劉響響是極其不利的。她偏科嚴重，在數學和物理不能與別人拉開很大差距彌補英語和語文的情況下，她的成績會很難看。果真，劉響響很驚險地過了排名靠後的九中的錄取分數線。
在如此巨大的差異下，劉浩然第一次嚐到了左右爲難的痛苦。如果他報九中，且不說媽媽和外公不會同意，他自己能甘心嗎？他能承受得起嗎？可是，如果劉響響去了新的學校，獨自一人，周圍可能都是不認識的同學，她能適應嗎？有誰會幫她呢？會不會有人欺負她。最重要的是，那張讓他幸福與牽掛的臉，他將很難經常看到。
"我想報考九中。"劉浩然在電話裡告訴吳凌輝。
"九中？!"吳凌輝在電話那頭提高音量大叫着，"我沒聽錯吧？你腦子發熱了？"
"反正這次我是超常發揮的。六中我從來也沒敢想過。"
"考出的分數是鐵板釘釘的，你傻啊！爲什麼啊！"吳凌輝大叫着。劉浩然隔着電話彷彿看到了好朋友此時已經滿頭大汗。
劉浩然不好意思的呼出氣，吃吃笑了一聲。
"是因爲。。。是因爲。。。？"吳凌輝忽然像是結巴了，說不出完整的話，"你。。。你。。。你等我一會，我去你家找你！不。。。不，我們去月牙泉廣場東面籃球場打籃球，我在那裡等你。就現在，你馬上來！"
兩人碰到一起，並沒有心思打籃球。
"劉響響的分數剛好過了九中的分數線。"劉浩然不打自招，他說的時候，心裡一暖，覺得如果自己可以爲她做出這樣的犧牲，即使她不知道，他認爲這也是值得的事情，他不求她的回報，更不渴求她能懂得他的這份愛慕。
"天啊！"吳凌輝誇張地大叫了出來，搖了搖頭說，"你還真是敢說！你如果真的報了九中，你一定會後悔的。這樣的傻事你都做得出來，劉浩然，我白白崇拜了你兩年！"
"崇拜？！你考得比我還多一分呢！"劉浩然說。
"超長髮揮嘛！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麼筋，居然考這麼好！也許，我爸我媽每天在家燒香禱告，感動神靈了！嘿嘿！"
"你以後上了六中，可不要把我忘了啊！"
"你瘋了你，還認真起來了！"吳凌輝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劉浩然，說，"你真是瘋了！"
"你們都說劉響響精神不正常，我其實精神也不正常。我覺得正好扯平了！"
"她。。。她那個樣子。。。她懂嗎？她就像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好吧，說多點，頂多不超過8歲的樣子。你喜歡她什麼呀！"
"我也說不清楚！"
"你說你喜歡任何一個女生，我都覺得可以接受，怎麼是劉響響！我以爲你早就把她忘記了！"
"你笑話我嗎？"
"我當然笑話你了！"吳凌輝脫口而出，然後又閉了嘴，重又坐下來，說，"我笑話你，不是因爲你喜歡劉響響這樣一個人。我笑話你，是因爲你爲了喜歡的女孩子，而放棄去好學校的機會。我爸說了，人的一生中，沒有幾次幸運的機會。你說你能有幾次考試超長髮揮的幸運呢？！"
"你不懂那種滋味。"
"我怎麼不懂！我也深深地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可是我爸說了，喜歡可以，但別太認真，因爲我們都還小，會一直長大，一直變。我爸上初中的時候也有喜歡的女孩子，在日記本里全部都是寫給她的情書。他還把他寫的日記拿給我看了。那些話，搞笑幼稚得就像你現在的樣子！"
"你爸還把他初中時寫的日記拿給你看？真夠意思的！"劉浩然羨慕地說着，心裡一陣酸酸的。他有多久沒見到自己的爸爸了？中考這麼重要的事情，他都不回來陪着劉浩然。
"你要是想看，你來我家，我向我爸申請一下。"吳凌輝咧開嘴笑着說，想着日記裡的內容，又不停地大聲地笑出來。
劉浩然最終報考了六中，和吳凌輝一樣。原因是，吳凌輝打了電話給劉浩然的外公，告訴他劉浩然可能報九中，而不是六中。至於原因，無論外公怎麼問，他一個字也不說，末了，他只留下一句話："他就是個腦子一時熱的人，你要提防他幹傻事！"
外公心知肚明，劉浩然爲何想要報九中。他心裡卻被吳凌輝打動。這個孩子，真的是和劉浩然鐵到了一起。按照大人的思維，劉浩然和吳凌輝是競爭關係，按照大人的嫉妒心理，巴不得自己的同伴幹傻事。吳凌輝對劉浩然的純粹執着的友情，真的是讓人感動。外公掛了與吳凌輝的電話之後，陷入沉思，久久不能平靜。他端詳着自己拿手術刀的手，雖然平滑細膩，卻青筋縱橫暴突，舉起手，還會不自覺地抖動，他不禁感嘆歲月如風，一陣子就刮過去了，他覺得眼眶有點發熱，末了又暗自笑話自己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