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填寫志願後,校長親自到每個班級,要求下個星期一,所有年級的學生到學校開會。
"下個星期一,畢業典禮,每個人都要來!王君妍,你也要來,請不要缺席了!""何幾"的那張通常都冷冰冰的臉上,有着誠懇的微笑。
星期一,同學們都在各自的班級裡,校長在學校的廣播裡讓所有的學生去操場,按照課間操的順序排好隊。
大熱天的,在烈日下,同學們不情不願地慢吞吞來到操場,不停地交頭接耳,說着話。
全校的所有老師,包括體育老師何學校的保安,食堂的廚師和打掃衛生的保潔員都在列。
"都安靜,都安靜!"校長對着話筒說。
人羣安靜了一些。
"請安靜地聽何楠老師朗誦下面的文章。每個人都要認真聽。"校長說,然後做了個手勢。
"何幾"跨着健步,走過去,拿起話筒,他頓了頓,然後,似乎很緊張地,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撫摸了面前的稿子,在烈日下,他滿臉是汗。
"親愛的同學們,親愛的同事們,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也許正夏雨磅礴,也許正烈日灼天,我猜不出第三種天氣。在我生活了56年的小城市,夏天總是在這兩種天氣中來回變化。也許因爲厭倦了這樣的天氣吧,我決定不再回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一直想,會不會太矯情了。我從來沒有給人寫信的習慣。我這個人,總是嘮嘮叨叨說不停,提起筆,卻不知道要寫什麼了。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因爲我一合上眼,就看見你們的一雙雙的眼睛,我多想再跟你們說說話,可是不能了,所以寫封信給你們。
還記得我上師範那會兒,我和我的同學們討論,爲什麼上師範?很多同學說,因爲上師範只要5年就可以出來教書掙錢了,上大學要先上3年高中再加4年大學。而且做老師是比其他職業都穩妥的鐵飯碗。我當時傻傻的沒意識到這兩點。我當時若選擇上其他的學校,我的父母並不會反對,而且我的家庭也負擔得起我多上幾年學。可是我卻選擇了師範。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認地問過自己,爲什麼要上師範,我那時覺得,是因爲我有表現欲,在那麼多人看着的臺上,對人指手畫腳吆五喝六,感覺是很愜意的事情。後來漸漸地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很多年前,我沒搞清楚我到底爲什麼上師範,年輕的時候甚至懊惱過,因爲我當初的很多同學,他們選擇了其他的職業,走出了我們的小城,見識了外面精彩的世界,他們有更好的事業,更好的發展。後來,我不再懊惱,因爲,在這個小城裡,在超市,在菜場,在廣場,在醫院,在公園,在路上,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經常能聽到有人對我說'陳老師好!'很多人我甚至覺得不認識他們,可是我總是被人認得,被人記住。"
"那聲真誠的'陳老師好',無論是大人說的,還是少年的孩子說的,都是那樣讓我感覺溫暖極了。很多時候,在菜場買菜,總有人要少收我的錢。換一個地方,也經常如此。我想不通,因爲我不記得我曾經對任何人施過恩惠,卻一直這樣被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尊敬着,愛着。我明白了,是我瞎貓撞到死老鼠,幸運地選擇了'老師'這個職業。大家尊敬的,是老師,是這個神聖的職業給與的光環。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和同學們打成一片,沒個做老師的樣子,領導們很包容,還開玩笑說我和學生一起長大。忽然某一天,我意識到,我多麼幸運,能和一羣單純的朝陽一樣孩子們一起成長。
"同學們,你們這些年少的孩子們,是多麼珍貴,你們的每一分鐘都比萬兩黃金還貴重,是你們讓我青春永駐,讓我的靈魂永遠不枯燥乏味。我沒有誇張,你們的每一分鐘都比萬兩黃金還貴重,因爲這是青春,是早上八點鐘的太陽放出的萬丈光芒。我這個做老師的,從此以後變得嚴肅了,因爲我意識到了你們的時間的神聖。可惜的是,以後,我將缺席了。但是,我的尊敬的同事們,他們會繼續愛護你們。說到這裡,我想彎下腰,給你們鞠躬,我感謝你們過去的陪伴,感謝你們讓我一遍遍重塑自己。同時也請求你們,請愛護你們自己,愛護你們神聖的青春,愛護你們的每一分每一秒。每當上課鈴響起,你們便要想起陳芳蓮說的話,請不要忘記!"
"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會選擇做老師,因爲我積攢的這麼多的愛,還沒有全部給出去。在我的心裡,無論生死,有種緣分永遠切不斷。如有來生,我們再會!"
"何幾"朗誦完稿子,將稿子仔細放回信封,連同話筒一起遞給校長。他的臉像青鐵一樣嚴肅,四四方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躲在規整的鏡片背後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悲傷的痕跡。
"我們的陳芳蓮老師,在十多天前,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她是一個普通的人,生前沒有任何榮譽,沒有被評爲三八紅旗手,沒有被評爲勞模,甚至連優秀教師的評選都沒有入圍,她只是我們這個學校里老師們默認的數學學科帶頭人。可是,她是個無私善良,堅強樂觀的人,她配得上'爲人師表'這四個字。她一生坎坷艱辛,卻心中充滿愛,對同事也好,對學生也好,她都是冬日的暖陽。。。同學們,讓我們低下頭,靜默三分鐘!"校長說着,哽咽起來。
劉浩然聽到不遠處站着的劉響響,不停地抽泣着,她的吸着鼻子的聲音不大,卻在如此安靜的時刻顯得非常嘈雜。
"別哭了!安靜些!你哭,她也回不來了啊!"王君妍回過頭悄聲對劉響響說。
一不小心地,王君妍的目光和劉浩然碰到一起。劉浩然趕緊迴避了王君妍的目光。他不想看她。陳老師生前那麼牽掛她,可是她居然連最後一面都錯過了。
王君妍從嘴角抽出一絲笑,瞄了一眼劉浩然,又轉過頭去,裝模做樣地靜默着。
所有人從操場解散後,劉浩然心情悵悵然。他不敢相信,這就算畢業了,這就是初中的畢業典禮。他從沒計劃過畢業典禮會是什麼樣子,準備中考的忙碌讓他忽略了,中考之後對成績的驚喜也讓他忘記了。可是,今天的畢業典禮,竟是這般樣子。他心裡一陣悲傷,一個人去操場走着。他要經受這烈日的暴曬,彷彿這樣纔會平息內心的苦悶。
劉浩然碰到了坐在觀衆席的"何幾"。
"何老師!"劉浩然向不遠處的老師揮了揮手。
"劉浩然!來!""何幾"朝他招了招手。
劉浩然一路小跑着過去。
"座位被曬得發燙,你用衣服擦一擦再坐下,別把屁股直接烤熟了!""何幾"用平穩的語調說着,冷冰冰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的襯衫已經完全溼透,幾乎貼在了身上。
"何老師。。。"劉浩然又叫了一聲,不知道再說些什麼。
"中考考得非常棒!我都沒想到你能考這麼好!如果陳老師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壞了!"
"我。。。"劉浩然支吾着,此刻他不想談中考的事情。
"這個操場已經修過一次,我在這裡上學的時候,操場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子,夏天長的草比人都高!圍牆也矮破矮破的,四處都是洞。"何幾望着遠方,又說,"我和陳芳蓮老師的兒子是同學,我經常帶他消失在這個神奇的操場。她的兒子是個唐氏兒,叫夏夏。你知道什麼叫唐氏兒嗎?"
"不知道。"
"就是那種先天性的基因組缺失導致的殘疾,他智力低下,但是很安靜,不哭不鬧,儘管學習一塌糊塗。。。當然,他的殘疾和劉響響的殘疾不是一回事。劉響響的殘疾屬於疑難雜症,有治癒的希望,儘管很渺小--你看,劉響響居然還考上了高中,這很了不起了!但是夏夏從他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決定了他一輩子都只能那樣,沒有被治癒的可能。"
"還有這回事。。。陳老師以前從來不提她的家人。"
"夏夏從小體弱多病,初中還沒上完,一場感冒就把他帶走了。夏夏早就去世了!他比我大一歲。"
"是這樣。。。"劉浩然心裡難過極了,心口堵着,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剛上初中那會,總是想着方法欺負夏夏。我那個時候很混蛋。那時我的母親剛剛去世不久,我的父親又再娶。我被繼母欺負了之後,就把那股積攢的怒氣撒在夏夏身上。我經常害他出醜,騙他吃髒東西。說來也怪,夏夏卻非常喜歡我,總是喜歡和我在一起玩。有一次,我帶着夏夏,在上課期間從學校的圍牆爬了出去,夏夏因此膝蓋磕破了皮,我帶着他跑了很遠,我們來到了河邊,我慫恿夏夏和我一起下去游泳。夏夏剛下了水,破掉的膝蓋就被水漬得疼,所以怎麼也不肯下水。我就獨自下了水,我一邊遊,一邊慫恿他下來。我越遊越遠,夏夏就跟着我在路邊跑。後來我遊累了,想上岸,卻怎麼也沒力氣了。我掙扎着,後來就記不清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夏夏還在昏迷着,陳老師就在我們倆的旁邊,傷心地哭着。原來,夏夏爲了救我,下水去拉我,可是夏夏不會游泳。路邊有大人把我們救了上來。夏夏因此,雖然醒來了,卻患了嚴重的肺病,他總是咳嗽,輕易就會得了肺炎,發燒好多天。不久後,初二那年的春天,他患了感冒住院,然後再也沒有回來。""何幾"平靜地講完,然後摘下他那總是掛在臉上的眼鏡,放在了一邊。摘掉眼鏡的"何幾",原本的小眼睛細的成了一條縫隙。
他捂着臉沉默了一會,顧不得擦去額頭和臉頰上的汗水,繼續說,"夏夏不是陳老師生的,是她撿來的孩子,撿到夏夏的時候,她正和對象談婚論嫁,因爲此事,她遭受非議,最終對象和她分了手,娶了別人。陳老師一賭氣,就決定獨自撫養夏夏。陳老師從小嬌生慣養,從未吃過什麼苦,可是這個夏夏讓她嚐盡了酸甜苦辣。夏夏去世後,有人勸陳老師趕緊嫁人,自己生一個,可是她固執地拒絕了一個個的機會,就是這樣,一直到她去世,也許她也沒忘記當初談婚論嫁的對象吧?夏夏對她來說,也許是劫難,可是她說她從不後悔。陳老師有段時間經常去我家家訪,我那段時間還想着,也許她想嫁給我的父親,如果我的父親能把我那狠毒的繼母趕走,娶了陳老師,也未必不是壞事,爲此,我還問了她。"
"何幾"說完,笑了笑,繼續說:"你知道陳老師怎麼回答的嗎?"
劉浩然哼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看來你想讓我當你的媽,那我現在就認了你這個兒子,從此你就是我的兒子了,你就是夏夏的弟弟。除了吃喝拉撒,你的一切我都要管'!""何幾"說完,將頭埋進膝蓋,身體劇烈地抖動着,他哭了。
"我現在明白了,陳老師爲什麼對劉響響那麼特殊,就像是媽媽一樣,是因爲劉響響身上有夏夏的影子嗎?"
"也許是吧!其實,每個學生,身上都有夏夏的影子,單純得不自知,彷徨無助,像迷路的羔羊,總是需要有人,拉着我們的手,爲我們引路。""何幾"重又戴上眼鏡,恢復了他一貫的表情。
兩人忽然沉默着。
"何老師,那張你和英語老師的婚紗照,是我畫的。"劉浩然一直記得自己曾經的惡作劇,爲了打破沉默,在此刻選擇了坦白。
"什麼?"
"你和英語老師的婚紗照。。。那張漫畫,是我畫的,我向你道歉!"
"哦。。。""何幾"用力想着,似乎早就忘記了,"好像有那麼回事。"
"不過,我看着,你和英語老師確實蠻般配的。"劉浩然說着,竟有點爲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想哪去了!她快結婚啦!算起來,我和她還是遠房親戚呢,她是我的奶奶輩的!"'何幾'的臉上有了放鬆的笑容。
劉浩然想着再追問"何幾"爲何一直單身,最終沒有說得出口。
"何幾"看了看錶,說:"我該回辦公室了。恭喜你考了好成績。再見,劉浩然!"
"何幾"用力拍了拍劉浩然的肩膀,徑自離開了。
"再見,何老師!"劉浩然對着老師的背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