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然剛回到家門口,天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夏天的雨,總是來的這麼急。若是當時在劉響響那裡多呆了一會,就會錯過那趟正正好的公交而要等下一趟,那麼就意味着自己回家的時候一定會淋雨。想到這裡,他不再爲匆匆回家而懊惱--話都沒說幾句,就要回家。然而他知道,他與她在一起的樂趣並不是可以說很多話,事實上,都是劉浩然一個人在說,彷彿是一場獨角戲。可是他那麼喜歡見到她,着了魔似的在這個城市的各路公交車上轉來轉去,就爲了把那個鑰匙扣送給她。而她給了他一個微笑,這就夠了,這個微笑遠遠抵得上劉浩然所有的焦急,懊惱和奔波。至於這個精美的禮盒,裡面有茶葉、糖果、堅果和巧克力,劉浩然覺得有點好笑。他準備把這盒東西拿給媽媽,讓她處理。
傍晚過了下班的時間很久了,媽媽也沒有回來,劉浩然自己煮了一碗麪吃飽肚子後,百無聊賴地開始看小說,一直等到他實在困了要睡覺的時候,他才發現已經深夜11點,而媽媽還沒有回來。他打了電話給外公外婆,又打了電話給爺爺奶奶,他們都表示沒有遇見他的媽媽。劉浩然忽然有股異樣的擔心涌上心頭,他撥通了媽媽同事的電話,那人早已睡下了,卻也客氣地告訴他,他的媽媽今天下午請了假,早就下班了。
劉浩然知道媽媽沒有什麼業餘的生活,每次晚上外出,不過是約幾個年紀相仿的街坊一起去廣場散步聊天,她從未消失這麼久過。他一瞬間慌了,外公外婆也跟着慌張起來,他們掛了劉浩然的電話後,連忙趕了過來。
找了半天,能問的人都問了,還是找不到人。他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打電話給劉浩然的爸爸。
電話那頭沒人接,劉浩然焦急萬分,給爸爸留了言。
"爸,我是劉浩然,聽到留言請回電話!很着急!"
祖孫三人在沙發上和衣而眠,希望電話那頭傳來好消息。
凌晨5點多,電話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劉浩然。。。"這是媽媽的聲音,她一邊說,一邊抽泣着。
"媽,你在哪裡?"
"我在雲海市。"
"你去了爸那裡?"
"劉浩然。。。"媽媽說着,止不住哭了起來。
"媽,爸呢,不在你身邊嗎?你怎麼了?"
"劉浩然,媽媽,媽媽沒法說。。。"
劉浩然一頭霧水把電話給了外公。
"出了什麼事?出遠門連個招呼都不打!"外公拿起電話就沒好氣地訓斥。
"爸。。。等我回去好好說。這次。。。這次。。。無論如何,我不要再做你的乖女兒!"
"你什麼時候做過乖女兒!你什麼事情聽過我的?你這會兒,又搞什麼名堂!"
"爸,除了沒有聽你的去學醫而學了財務,我什麼事沒聽你的?嫁這麼個人,也是你們通過別人介紹給我的!"
媽媽的聲音從話筒傳過來,被站在一旁的劉浩然聽的一清二楚。
"你。。。"外公一下子急紅了臉。
"爸,我馬上就買最早的航班回來。"媽媽的聲音平靜了一些。
劉浩然搶過話筒,問:"媽,你吃飯了沒有?"
他這一問,讓電話那頭的媽媽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你別哭。。。你去找我爸,我爸又跟你吵架了是嗎?等他回來了,我揍他,讓他再也不敢欺負你。他再也打不過我了!"劉浩然着急地哄着媽媽。
"劉浩然。。。對不起,媽。。。媽媽嚇着你了!"媽媽收斂了哭聲,冷靜了一下,說,"在家裡等着我。我這就去機場!"
外婆要上去奪電話,被外公搶先奪了過去。
"不管什麼事,回來再說!到了機場打個電話來!"外公面色發青,冷着臉說。
劉浩然想了想,又打了電話給他的爸爸,打了很多次,電話那頭始終沒有人接,到最後他沒有了耐心,直接對着電話大聲吼了:"劉榮華,你安的什麼心!"
他發了這麼大的火,把外公外婆嚇了一跳,他們把劉浩然趕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在客廳裡悄聲說着話,認爲是他們的女兒想給女婿一個驚喜,去找了他,然後看見了不該看的事情。他們瞭解女兒,就是個頭腦一熱,做起事來特別衝動的人,都不如劉浩然這個孩子穩重。
把自己關在房內的劉浩然,覺得媽媽小題大做,他們又吵了架,她一如往常,除了哭就是怨恨,然後哭天喊地要離婚。而爸爸,總是在吵架發生後的一段時間,用沉默的方式讓焦灼的情況得到冷靜,也爲他將如何替自己辯解以及爲家庭成員的輿論以及喜惡的導向做準備。他沉默之後,一定會以一種全心全力爲了家庭而吃苦奮鬥,並被妻子無理取鬧的可憐而正直的丈夫的形象出現。吵架這麼多年,彷彿嗓門大的媽媽總是佔下風,最後,她的訴求總是就這麼不了了之---沒有人會記得他們吵過架,也不會爲他們再次吵架而吃驚煩惱。劉浩然已經習慣了他們這樣互相指責,從而竭力爲自己辯護。彷彿指責對方越多,自己的過錯就越少一樣。
離婚,是他們吵架的終極話題。然而,他們如果能離得了婚,早就離了,外公與外婆是第一道阻力,爺爺與奶奶是第二道阻力,劉浩然是第三道阻力,這三道阻力加起來,讓他們的婚姻艱難地支撐到了今天。劉浩然總是想着:這兩個人,乾脆離了算了。
劉浩然在母親回到家之前,並沒有爲她的荒唐舉動而煩惱,他出去找吳凌輝打了場籃球。兩個人在烈日下吃了冰激淋,然後似乎是相約好的一樣,同時拉了肚子。公共廁所幾乎被他們兩個長時間霸佔着。他們兩個,隔着廁所的格柵,忍受着吃壞肚子的痛苦,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這兩個人,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劉浩然沒有把媽媽的事情告訴吳凌輝。他不像吳凌輝,總是把家裡的事情告訴他,劉浩然覺得自己的家裡一團糟,他幾乎就想把這些不痛快的事情全部從記憶裡抹掉。他有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擁有這樣一位坦誠、陽光、善良的朋友。爲了不失去好朋友,劉浩然總是提醒自己,要忘記心裡陰暗的角落。他有時和吳凌輝在一起,兩個人說到某個好笑的事情,兩個人誇張地哈哈大笑,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劉浩然會中了魔咒一樣,互相想起某一天,媽媽淚眼滂沱地控訴爸爸,然後爸爸摔門而出,幾個月都不回家的情景。於是,他的一邊面對着腦海裡讓人苦惱的情景,又不敢在哈哈大笑的時候嘎然而止。他痛苦地讓自己笑的更大聲,然後承認做了自己的叛徒。
吳凌輝居然想約王君妍出來。
"你瘋了?!"劉浩然聽到吳凌輝的決定,也是驚叫着脫口而出。
"咱倆彼此彼此!"吳凌輝知道劉浩然要說什麼,將籃球輕輕扔給劉浩然。
"她有男朋友。"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她。"吳凌輝說着,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撓了撓頭髮,嘆了口氣,說,"我把這個事情向我爸爸坦白了。我沒告訴他我喜歡的是誰。就是告訴他我一直暗戀一個女孩子,都沒機會告訴她。"
"你可真厲害,這種事,你敢跟你爸說!"
"我爸又不會因爲這個打罵我。。。"
"那他說了什麼?"
"他說,讓我把要表白的話都寫在日記裡,將來給我的兒子看。"
劉浩然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長時間都止不住,到最後,笑得臉抽筋得痠痛得厲害,肚子也痛的厲害,完全忘記了拉肚子這回事。
兩個人終於告別了廁所之後,劉浩然又不禁想,如果自己把喜歡一個女孩子的事情告訴了爸爸,他的爸爸又會是什麼反應?他總是希望有一天,父親犯了很大的錯誤,會在劉浩然面前低頭認錯,然後劉浩然威風凜凜地教訓父親,然後把自己做的錯事和盤托出,父親卻再也不會斥責他。劉浩然不知從幾歲開始,就這樣幻想着,與他對父親的懼怕和憎恨交織在一起,然後心裡一陣暢快。
不管怎麼說,劉浩然遠遠更愛媽媽。
劉浩然回到家之後不久,爸爸的電話便打來了。
"你媽一聲招呼不打,就來我這裡,這是搞突擊呢!她到家了嗎?"爸爸說。
"我打了很多電話,你什麼不接?我媽連夜趕回來,你怎麼不替她擔心?"劉浩然平靜地問。
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下,彷彿話筒裡傳來的聲音陌生極了。
"劉浩然,我昨天和被人談生意,喝醉了,我家裡的電話線不知怎麼被拔下來了。。。等你媽回家了,好好勸勸她。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念你們,多想回家。可是,生意都在這邊,我忙的跟陀螺一樣,很多事情,根本身不由己!你們要理解我的難處!"
劉浩然想問父親,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卻覺得多此一舉,索性回了一聲:"好的。"
爸爸那張巧言善辯的嘴,誰又辯得過他呢?
媽媽回到家的時候,外公已經去上班了,外婆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媽媽一到家,就把劉浩然叫到一邊,她開口說話的方式,簡直要把劉浩然嚇暈過去。
"劉浩然,我要恭喜你了,你以後有後媽了!"
"媽,你瞎說什麼呀!"劉浩然聽了腦子裡嗡的一聲,大叫着喊起來。
"是真的。你爸,跟那個女業務員,我以前跑過去開除掉的那個,最終搞在了一起,他們的兒子都一週歲了!昨天是那個孩子的生日!"媽媽說着,將頭抵在手肘間,她精疲力盡,想必,她已經哭夠了。
劉浩然覺得自己的腳已經站不穩,他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腿在顫抖。
"媽,你是不是搞錯了?我爸剛纔還打電話來,他什麼也沒說呀。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可能呢?"
"昨天我一起牀,就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我就像是丟了魂一樣。我的直覺告訴我,我一定要儘快見到劉榮華。所以,我一步不停歇,趕到了他那裡,我見到他帶着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一家三口,歡歡喜喜有說有笑的,他們買了蛋糕,祝賀孩子的生日。那個女人就那樣明目張膽地住到了劉榮華的房子裡。我算什麼,劉浩然你又算什麼?"媽媽說的時候,語氣平靜極了。
"早跟你說了,離了算了。我早就當這個父親不存在了!"劉浩然故作鎮靜,幾乎癱軟着坐在椅子上。
"對,要離。"媽媽表情嚴肅地說着,然後,擡起眼,望着劉浩然,說:"兒子,說來說去,是媽媽對不起你!好在,你還算爭氣!"
"媽,你說什麼呀!對不起我的是劉榮華!他除了給錢,給過我什麼呀!你離開了他,還有我,還有外公外婆。"
"你能不能向媽媽保證,這件事,你要堅定不移地和媽媽站在一邊,支持我?"
"媽,你這說的什麼話!我難道還去支持那個混蛋的劉榮華!"劉浩然帶着仇恨罵了父親,然後感覺心裡舒暢多了,彷彿缺氧的大腦,漸漸恢復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