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然緊張地站在離教室門幾步遠的地方,猶豫着要不要走到門口。教室裡有幾個學生看到了他,他們交頭接耳低聲說着什麼,顯然自己的出現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不過也沒什麼,那幾個看見他的學生不再注意他,又都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彷彿門口只是一隻蒼蠅飛過。
教室裡的老師聲音沙啞,總是間或用力地清着嗓子,然後耐心地講着。老師的聲音雖然沙啞,語調確實柔和極了,每說一句話都彷彿是在和學生們商量,像是外婆央求他把碗裡的飯菜吃完那樣的低聲下氣。
忽然老師咕噥一句:"這粉筆灰漬得手上裂滿了口子,疼死了。"
隨着她的說話聲,是一聲粉筆在黑板上斷掉,落地的聲音。
"不好意思,等我給手擦個潤膚膏,疼的實在寫不了字了!"老師說着。
教室裡一陣寧靜。
"算了,忘記帶了!"老師又咕噥了一句,然後黑板上再次傳來粉筆重重的撞擊黑板寫字的聲音。
"啊,謝謝你,響響!好孩子!那我就借用你的潤膚膏擦一下!"老師忽然提高了音量,聲音中有驚喜,顯然是有某個學生幫了老師一把。
教室裡有人打了個奇怪的噴嚏,半晌之後又打了一個,是同一個人。那聲音就像是一個怎麼也點不着的煙花,忽然之間半推半就地被引着了,用介於嗚咽和大笑之間的聲音,發作了起來。這聲音引得劉浩然想笑。
"吳凌輝,你把脫下來的外套穿上,今天氣溫明顯降了哦!"老師用懇求的語氣說了一句。
教室裡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老師講題的聲音,她還自責了幾句,怪自己講的太快,劉浩然心裡笑笑,不覺得同學們會領了情,也不免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麼低三下四的老師。
劉浩然被日頭曬的暈暈的,覺得等的差不多了,也站的累了,索性,就跨到了門口。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留着板寸短髮的學生,在一遍遍地把潤膚膏的瓶蓋擰下,又重新蓋上,再擰下,再蓋上,以此反覆多遍。每次蓋上,都有響聲,這個學生蓋上的時候總是很緩慢地旋轉着瓶蓋,小心翼翼專注地盯着瓶蓋。
老師看到了門口的劉浩然也顧不上了,她停了下來,不再講題,將一隻手支在講臺上,也專注地看着不停地擰下瓶蓋再認真地蓋上的學生,神情緊張的樣子。教室裡只剩瓶蓋開開合合的聲音,氣氛詭異極了。
終於,瓶蓋蓋好了,那個學生滿意地將潤膚膏放進書包裡。
老師彷彿鬆了一口氣,將支在講臺上的手垂了下去。劉浩然也彷彿鬆了一口氣,於是鼓起勇氣說了一聲。
"報到!"
“進來!”老師對着劉浩然點點頭說。
劉浩然不自在地跨了一步走了進來,就站在門旁,他擡起頭看了看下面坐着的同學們,顯然大家都已經忘記了那個瓶蓋。現在劉浩然纔是大家關注的重點。他一時間覺得自己像是個雜耍的猴子一樣被人觀賞。心裡一陣緊張後,他決定滿不在乎地昂起頭,然後意外地,他笑出了聲。他看到靠近講臺的位置,有個男生正在偷偷吃零食,然後用之前的方式,打了個噴嚏,把嘴裡的食物噴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他用雙手捂着嘴巴和鼻子的滑稽的樣子,讓劉浩然覺得這個人才是雜耍的猴子。
"下課了到我這邊來,我給你倒點熱水喝!"老師對打噴嚏的學生說。
“你笑什麼!”老師看到了咧着嘴傻笑的劉浩然,問了一句。
劉浩然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掛着不合時宜的微笑,趕緊低了頭,不再說話,他緊緊貼着教室的門,門因身體的擺動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給大家介紹一下!"陳老師說着指了指劉浩然,說,“這是從第二實驗初中轉來的學生,從今往後就是你們中的一員了。”
“你自我介紹一下吧!”陳老師對男生說,然後她摘下眼鏡,她揉了揉雙眼,覺得要用這空隙,休息一下。
“大家好,我叫劉浩然,劉備的劉,孟浩然的浩然。今年14歲虛歲。我屬豬的,習性也和豬差不多,能吃能睡,但是就是不長肉,也不長個子。大家多多包涵!”男生說着,還作揖起來。
整個班級鬨堂大笑。
老師驚詫地轉頭看着男生,吃力地眯着高度近視的雙眼,想看清他,然後她抖索着戴上眼鏡,看清了男生的樣子,看着瘦弱矮小的劉浩然,看着他重又咧開嘴巴笑,也笑了出來,說:"像豬好啊。你們不知道吧,同學們,豬的智商接近人類,比狗啊貓啊的智商都高!這個是有科學報道的!我呢,本來也想屬豬的,不曾想,生日就差那麼幾天,連個豬尾巴都沒碰到!"
教室裡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你找個位置坐下來!"老師稍微收斂了笑容地對劉浩然說。她又看了看下面坐着的學生大笑的樣子,重又咧開嘴笑出了聲。
過了半晌,同學們都知趣地保持了安靜,不再發出聲音,齊刷刷地都低了頭,劉浩然知道,那一雙雙眼睛,都使勁往上擡,注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的位置在哪裡?"劉浩然這才艱難地擡起頭問老師,想着自己那番玩笑話是否說的誇張了。
"那裡!右邊走道的第四排!"
劉浩然不安地思慮着,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搖晃着腦袋,走過去,坐了下來。
老師也來到他的身邊,拿着一隻嶄新的鋼筆,繞過他放在他旁邊的桌子上。
"王君妍,送你一隻筆。這支筆買了好久了也沒用上,看你的筆壞了,正好給你用。"
"謝謝陳老師!"旁邊的女生小聲說着,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
老師擺擺手,意思是不用謝,然後轉頭對劉浩然說。
"下課以後,你來三樓初二辦公室找我一趟!"然後又望向那個打噴嚏的男生,對他說,"吳凌輝,你帶他來。你正好要來倒點熱水喝!"
下課後,劉浩然被領去了教師辦公室,然後被留在那裡和老師單獨談話。
那個叫吳凌輝的男生,一路打着奇怪的噴嚏,逃也似的走了。
"別害怕,陳老師人很好的。她雖然綽號叫'滅絕師太',那也只是因爲她出的試卷題很刁鑽,不是因爲人壞!"男生在逃走之前悄聲安慰了劉浩然一句。
教室裡的學生們紛紛對這個新來的男生充滿了好奇。有男生已經開始翻他的書包,發現了他帶了很多畫報雜誌,還有一本武俠小說。
吳凌輝也加入進來,然後找到一本畫報,拿起來大聲地念着,因爲那一段被畫報的主人用紅線劃了出來。
“這是風月無邊,是柔媚,是無處安放的荷爾蒙。這種女性之美,不僅在形體,更在於眼神裡所透露的情感,那裡包含了最崇高的母性之美。我的乖乖,了不得!”讀完之後,吳凌輝高高舉着畫報給大家看,那是一張人體油畫。男生們紛紛搶着要看。女生們則低着頭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看,又羞於正視。
在爭搶之下,那畫報的那一頁,被撕成了兩半。他們慌忙把罪證恢復原樣,裝作什麼事情沒有發生的那樣,安靜地等待它的主人。比那畫報更讓人興奮的,顯然是這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
劉浩然有生以來第一次坐着和老師談了話。
"你坐下說話。這樣你的腿就不會站的累,我的脖子也不會仰得累!"老師掛着笑臉對劉浩然說。
儘管是坐着說話,劉浩然還是覺得這是非常難熬的時間,主要是因爲談話的內容總結出來也就三句話,卻被她左來右去不停地說了將近半個小時。
這三句話就是:
1,他是班級裡年齡最大的孩子,要更懂事,他劉浩然比別的孩子已經耽誤了一年的時間。
2,他是他父親到處找關係才轉到這個學校的,不要辜負父母的苦心。
3,只要他願意好好學習,老師會幫助他的。
劉浩然看着陳老師的兩片嘴脣不停地一張一合,看着她因勞累而憔悴的臉,看着她頭髮裡冒出的白髮,心裡一陣難過起來,他知道她是個好老師,可是他肯定地認爲自己一定會辜負她。
他恭謹地向老師道別,心裡沉重極了,他甚至覺得自己註定是要辜負別人。
他想到了上一個學校的情景。班級裡有幾個男生和他很不對頭,他們總是笑話他,叫他"小矮人"。他們捉弄他,把他抄的一段詩詞偷偷放在一個女生的文具盒裡,那個女生羞憤地把紙條交給了老師。他百口莫辯,他找到那個平時用喜歡找他碴的男生,把他狠狠揍了一頓,儘管那個男生比他高出一頭,體型也比他胖的多,他還是把那個男生的臉打腫了而自己毫髮無損。作爲報復,他的自行車輪胎天天被戳,或者他的書包裡總是丟東西。那一年,他根本無心學習,整天提防這個,提防那個。他整天神經兮兮的,敏感而易怒。他覺得所有的同學都躲着他,他們越是這樣,劉浩然就越氣憤,這樣,整個初二,他的考試幾乎沒有及格的時候。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書包被人撒了一泡尿,他便直接跑去校長室,說:我要輟學!再也不來你的學校上學!"
校長找了他的父親談話,結果就是,雙方一致同意,給劉浩然另找一個學校,讓他從頭開始,不能讓他在錯誤的人際關係裡蹉跎時光。
也因此,他覺得自己在父親那裡又矮了幾分。父親這個因生計和家庭前程不辭辛勞與艱險而日夜忙碌的人,還要在那麼繁重的事業中抽出身來,爲他的不爭氣而左奔右走,重新選擇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