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哦”了一聲,半信半疑。
微微上翹的桃花目,不經意地一瞥,恰瞥見了陸泓琛正握着秦雨纓的柔荑,他雙眼彷彿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心底的火一下全冒了出來:“想來也是,我堂堂閻羅,豈會有如此無能的後裔,竟連自己的妻子都照顧不周?”
陸泓琛照顧不周,不如換成他來照顧。
至少秦雨纓隨他一同住進地府,不必被那皇后算計,不必被那太后刁難,更不必被坊間傳爲邪祟,背上妖女的罵名……
閻羅覺得這主意甚好,只是可惜,他一時半會兒根本回不去那地府。
失了法力,成了常人,這感覺真是古怪極了,閻羅頗不習慣,本想瞧瞧陸泓琛是否真如這隻狐狸所說,並非自己的後人,然而轉目一瞧,瞧見的只有陸泓琛的肉身,壓根看不透那血脈與魂魄……
陸泓琛看似冷漠無比,實則卻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待下人皆是極好。
只不過,遇到這閻羅,着實難掩心中反感。
唐詠詩雖是始作俑者,但這閻羅也在無意間當了一回幫兇,雨纓這些年所受的苦,與此人脫不了干係。
更別提,此人還在雨纓面前對他大肆冷嘲熱諷,口口聲聲奚落他無能。
真不知何來的臉面,開口之前怎不想想自己有多愚鈍,若非那唐詠詩主動上了雨纓的身,鬼使神差鬧出這麼大一樁事,這所謂的閻羅,恐怕終其一生都不會曉得事情的真相……
一時間,二人的目光皆好不鄙夷。
閻羅鄙夷陸泓琛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壽命終有盡時,不能照顧秦雨纓一生一世。
陸泓琛則鄙夷閻羅徒有權勢地位,卻全無頭腦可言,被姬妾一騙就是這麼多年,顯然是個無能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掌管的地府。
“叫人看住他,免得他出去禍害人間。”秦雨纓朝陸泓琛道。
陸泓琛頷首,府中暗衛衆多,此人就是想逃走都難。
閻羅這下是真怒了,這二人居然妄想囚禁他?
感受到閻羅周身那若有若無的殺氣,雪狐不敢久留,趕緊縮回了腦袋溜之大吉。
秦雨纓還有事要問他,連忙追了過去,身後的閻羅見狀頗爲不悅:“狐狸,你走了,何人見證我與這陸泓琛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秦雨纓險些被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敢情這廝不僅法力沒了,腦子也被抽空了?
“你打算與陸泓琛決一死戰,打得兩敗俱傷,好叫那令你法力盡失之人坐收漁翁之利?”她轉過頭問得沒好氣。
閻羅結舌,他來這凡事,自然要與陸泓琛這一情敵較量一番。
分明是勢不兩立的死敵,難道還握手言和不成?
也就是他如今成了凡夫俗子,沒了那身可怖的黑氣,陸泓琛的反應纔會如此平淡,沒被他的威壓所嚇……不然,早就瑟瑟發抖了!
秦雨纓卻不是這麼想的,如今事情水落石出,正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的時候,閻王這廝不去繼續找唐詠詩算賬也就罷了,居然還將賬算到了陸泓琛頭上……他難道不知,他與陸泓琛早已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那隱藏在暗處之人,能輕而易舉奪了他的法力,顯然能耐極大,接下來要對付的是她還是陸泓琛還未可知,這種時候鬧內訌,腦子簡直被驢踢了。
臨走前,她也沒忘了朝閻羅扔下一記白眼:“幼不幼稚?”
幼稚?
閻羅的臉色頓時黑了不止一分,他活了這麼多年,見過的妖比她見過的人還多,居然被罵做幼稚?
惱火之際,身後忽然傳來噗嗤一笑。
轉目一看,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鬟,長得白白淨淨,珠圓玉潤。
這人先前常在秦雨纓身邊伺候,他在幽冥鏡中見過幾次,似乎叫雨瑞,此時顯然是聽見了秦雨纓方纔的話,在掩面笑話自己。
四目相對,雨瑞連忙垂目,朝一旁的陸泓琛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問:“王爺,這位是……”
“這是府中新來的雜役。”陸泓琛道。
雜役?
閻羅的臉已然黑成了鍋底:“誰是雜役?”
陸泓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這雜役腦子不好使,若說話、做事不利索,你可自行做主,扣他每日的飯菜、每月的例銀。”陸泓琛吩咐。
雨瑞點了點頭,心道這人衣着華貴,分明是個公子哥兒,哪裡像雜役了?
不過腦子不好使倒是真的,若是個腦子清醒的,哪會來找王爺決一死戰?何人不知這整個京城,就數王爺的武功首屈一指?
只不過,王爺早些年去邊境鎮壓戰亂時受了不少傷,加之被那“怪病”拖累了身子,以至於如今大不如前……可對付這麼一個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還不是小菜一碟?
陸泓琛吩咐了這麼一句,便去了雪狐居住的偏院。
他並不放心雨纓與那隻狐狸獨處,畢竟是隻公狐,且先前還常在雨纓懷中蹭來蹭去……若早知此狐會變成人身,他定會將其閹了,以除後患。
看着陸泓琛的背影,閻羅久久沒從變成凡人的落差中回過神。
而身旁的丫鬟雨瑞已遞來了一把掃帚:“有勞公子,後院的落葉該掃了。”
閻羅盯着那隻掃帚,面色陰沉如夜。
換做旁人,只怕早已被他這神色嚇退,雨瑞卻是個膽大的,將掃帚放在了一旁的樹下:“這位公子,七王府中從來沒有吃白飯的人,你要是不打算幹活兒,晚飯可就沒得吃了。”
雨瑞心裡跟明鏡似的,曉得這人絕不是什麼雜役,定是個觸怒了王爺的倒黴紈絝。
不過,王爺既然如此吩咐了,她身爲下人,自然是要照做的。
閻羅依舊不語,兀自起身,找了一間空着的廂房,關門閉窗,在房中屈膝而坐,練起了辟穀之術。
待他法力恢復之日,就是陸泓琛一命歸西之時。
生死冊給了此人一年陽壽,是此人自己作踐,可怪不得他這個閻王!
外頭,以杜青爲首的數十個暗衛,將這廂房看守得甚是森嚴。
杜青恢復知覺後,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簡直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身手絲毫不亞於王爺,可沒想到被這少年輕輕一點,就變得連眼皮都動彈不得了……此人來歷不明,且身懷絕技,當然須得小心提防。
與此同時,偏院中,雪狐一臉哀怨的看着秦雨纓手中的那上冊古籍:“方纔不是說了嗎,小爺我與這書不熟……”
原以爲秦雨纓有別的事要找他,怎料竟是想讓他與這上冊古籍交談一番,看能否問出些有用的消息。
“你與它皆是書冊,難不成連句話都說不上?”秦雨纓問。
“它大抵是個啞巴,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它開過口。”雪狐答得一臉認真。
“既然你幫不上什麼忙,那仙力還是還我好了。”秦雨纓道。
雪狐狐疑:“你就不怕爆體而亡?”
秦雨纓不置可否:“你有了一半仙力之後,不是就化行爲狐,能通曉人言了嗎?既如此,將那仙力給這冊古籍,說不定它也能看書寫字,說出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不行!”雪狐想也不想地拒絕,“到時我可打不過它。”
“打?無端端爲何要打?”秦雨纓佯裝不解,“難道你與它之間有什麼淵源?”
雪狐訕然,頓覺自己說漏了嘴。
“當……當然不是,我怕它心懷不軌,若有了你一半仙力,這七王府便無人能治得住它了。”他摸摸鼻子,想出了一個聽上去甚是合理的解釋。
只可惜,秦雨纓並不買賬。
果然是被她養大成人的狐狸,連撒謊時不經意的小動作,都與她如出一轍。
“說,”她眸光淡淡,一眼就看出了他鎮定下的那抹慌亂,“你究竟還有什麼事瞞着我?”
雪狐皺皺眉晃晃腦袋,似乎被問得有些煩了:“這上冊是個惡婆娘,一點也見不得我與別人說話……”
“你先前不是還說,它是個啞巴嗎?”秦雨纓柳眉微挑。
“它本就是個啞巴,自己不能吱聲,便也不許我吱聲,簡直欺人太甚……”雪狐義憤填膺哼了一聲。
在得到秦雨纓的仙力之前,他只能漂浮於書冊周邊,不能離開本體一尺之距,兩冊書時常挨在一起,可憐他壓根不是那上冊的對手,常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如今想起,都覺十分氣人。
看着雪狐沒好氣的臉,秦雨纓總算明白了幾分。
原來他方纔那句打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她當然不會輕易就將仙力給那上冊古籍,之所以這麼說,是看出雪狐有所隱瞞,想試他一試。
不料這麼隨口一試,雪狐就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出來。
說起往事,他抱怨得那叫一個可憐巴巴,總而言之,是打死也不願再過回從前那種受盡欺壓的日子。
秦雨纓聽得既好氣又好笑:“你爲何不早告訴我?”
雪狐白了她一眼——被一個婆娘欺負,多丟臉!要不是秦雨纓一時犯傻,打算將仙力給那惡婆娘,他纔不打算開口……
離開偏院時,恰好遇上了陸泓琛。
秦雨纓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陸泓琛棱角分明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不知爲何,他聽着秦雨纓口中的這些趣事,總覺有些熟悉,彷彿曾在何處見過一般……
凝神思忖,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言語間,雨瑞前來稟告:“王爺,王妃娘娘,那個……雜役,自行找了間廂房住下了。”
“雜役?”秦雨纓聽得不解。
雨瑞想了想,道:“就是……就是那個說要與王爺一較高下的公子。”
她不知閻羅姓甚名誰,故而解釋起來有那麼點費力。
“他是客,不是什麼雜役。”秦雨纓糾正。
她深知那廝心眼極小,不然也不會因爲那樁事,記恨了自己與陸泓琛數千年。
如今那廝變得與凡夫俗子無異,定是極爲氣惱,若再叫他在府中當雜役,他怕是恨不得要將這七王府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纔好。
雨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悄悄看了一眼一旁神色不明的陸泓琛,心道難不成王爺這吃飛醋的老毛病又犯了?
“給他收拾一間乾淨的廂房,對外就說他是我的遠房親戚,要在這住上一段時日,叫府中的下人好好伺候,莫要逾矩。”秦雨纓吩咐。
雨瑞點了點頭,應聲下去了。
秦雨纓回過頭,恰對上陸泓琛闔黑的眸子,知他心中有所不悅,一時間,溫柔安慰的話有些說不出口,想了想道:“閻羅活了成千上萬年,早已是個老頭子了,你該不會連一個老頭的醋都要吃吧?”
“本王頭髮皆白,比他更像老頭。”陸泓琛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見他倏忽又變得拒人於千里之外,秦雨纓脣微抿:“這麼久了,你還是信不過我?”
“本王怎會信不過你?”陸泓琛脫口而出。
說完,才瞧見她臉上狡黠的笑意,心知自己中計,不免嘆道:“本王在你面前,還真是連生氣的權力都被剝奪得一乾二淨……”
“這哪是生氣,分明是打翻了醋罈子。”秦雨纓糾正。
話雖如此,心裡卻知陸泓琛是太過在意自己。
這一在意,就是數千年……
有人說這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愛情、忠肝義膽的氣概,皆因用時短暫,方支撐得了。
常言道久病牀前無孝子,連血濃於水的親情尚且如此,足以看出曠日持久這四字的不易,一切物事之好,僅在於沒有時間用來變壞而已……
可陸泓琛對她,生生世世都是如此細心悉心,從未有過半點冷落與不耐。
他或許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忘了那成百上千次的初見,忘了那無數的紅燭帳暖、恩愛纏綿……
這些,秦雨纓卻記得清清楚楚。
那些輪迴,讓她嚐盡分離的苦楚,同時也讓她愈發明白,這世間,唯有陸泓琛纔是她甘願豁出性命守候的人。
她將閻羅留在七王府中,既是爲了保全閻羅,也是爲了保全陸泓琛。
既然已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自然要聚在一處,如此至少凡事有個商量,否則讓人有機可乘、逐個擊破,豈不傻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