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馨回到自己宮中,一整夜無法入睡。黑暗中,她仔細洗淨雙手,將自己會做的每一樣點心都做了,以此來忘卻心中悲涼。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像一根根極細的絲從心頭穿過,稍微動一動,都要牽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最後她伏在案上睡去。夢中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出嫁來橫雲時的光景。白夜被她打了一掌,卻只要她好好活着。
原來好好活着,纔是對一個人最無奈,最痛苦的期望。
第二天,白馨私下裡請了一位大夫來,要他給自己看看眼睛。來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年輕的那個嘴巴刻毒,一見面便說她一身冤孽,眼睛是遭了報應纔會變成這樣。最後年老的發了火,他才勉強住嘴。
然後兩人圍着她看了很久,一致認爲她的眼睛也不是完全沒救,救起來也並不麻煩。
唯一不妥的是,可能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痛。
“和眼珠挖出來差不多吧。”那個年輕的若無其事地說,“師父,我看還是算了。雪輕楊知道了,還不把我們全都活埋。”
白馨忙說:“我不告訴他的。”
那個年老的有些不耐煩道:“你難道還不習慣?爲什麼一定要受這樣的罪。”
白馨粲然一笑:“我不想別人擔心我。”
於是她開始喝許多藥。這期間她每天只道雪輕楊屋裡坐坐,不怎麼和他說話,也不去碰觸他。但是她心裡的快樂幾乎就要溢出來。
雪輕楊問:“你怎麼了?”
“等你好了,便告訴你。”
藥喝到一定時候,老大夫拿了一把刀,要將她眼珠上那層已經很明顯的翳劃開了。
白馨被捆糉子似的捆在什麼東西上,心裡有些慌。旋即又想起了白夜的話——“好好活着”。
還有雪輕楊的聲音:我死了,你怎麼辦。
她對自己笑一笑,輕聲說:“好了,我不怕的。”
那一刻的痛楚如同滅頂。她痛得在身邊亂抓,恍惚間只覺得有人緊緊握住她的手。
於是她將全部力量都用來緊抓着那隻手,直到痛得失去知覺。
醒來時眼前蒙着布裹的草藥。過了兩個月,那塊布被人解開。她睜開眼,看到淡淡的晨光裡,有個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輕人在她面前,眼神寒涼如雪。他瘦削纖長的手上裹着藥帕,那是被她劇痛中抓出的累累傷痕。
“陛下……”她輕聲喚道。
雪輕楊微揚起眉:“你怎麼知道是我?”
白馨一頭撲到他懷裡,歡聲笑了:“因爲我在心中無數次揣摩過你的樣子。”
“等我好了,便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麼?”
她用力點點頭,笑得愈發燦爛:“我要努力活着,陛下也要。”
好一會,雪輕楊終露出個淺淡微笑。
“好。”
翌年,白馨生了個漂亮兒子,雪輕楊給他取名歡顏。到冬天,周焉來了許許多多人和賀禮,這時常棣尋到白馨,將一包藥粉給她。
“國後有命,殺了帝君,扶顏皇子即位,公主便是太后。”
白馨立時就要搖頭。常棣說:“半年內聽不到帝君駕崩的消息,寧將軍就要死。”
白馨整晚都做噩夢。第二天是圓月節,她在花下襬了酒,邀他賞月。那包藥粉,就融在酒中。
雪輕楊看看面前的酒杯,脣角牽起一笑涼薄:“皇妃今日好興致。”
她癡癡看着他,朝陽般燦爛的笑容裡漸漸帶了嘆息。她說:“女官告訴我,別的女子成婚之夜要和夫君一同飲酒,你都沒有和我這樣。”
雪輕楊便舉起面前酒杯,向她擡一擡手,一飲而盡。
白馨笑了,也將自己杯中酒飲盡,然後起身走到他身邊,慢慢偎依到他懷裡,合起了眼睛。
“陛下……”她到最後依然是笑着的,“馨兒……不捨得你死……”
言畢,陷入一片黑暗。
很久的寂靜。雪輕楊淡淡一笑,將她抱起來回了寢殿。
白馨一早便醒來,看到雪輕楊將她抱在懷裡。她想了又想,不禁呆
住。這時他緩緩擡眼,在她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
“那包藥還在常棣身上時,就已被流夏調了包了。這一覺睡得可好?”
半晌,白馨又笑了,輕聲問:“我拿了那包藥,你不怪我?”
“下次再敢拿,決不饒你。”雪輕楊將她按回懷中,“爲何要自己飲下那杯酒?”
“陛下,”她輕聲說,“世上所有人,白馨最喜歡你。我不能眼看着父母姐妹枉死,也不想你受一點點傷害。我……只能如此。”
雪輕楊淡淡一笑:“只要我雪輕楊還活着,世上就不會有‘只能如此’這句話。”
白馨不知他做了什麼。她知道的是兩月後,王世子白夜親自來到橫雲王城。
白馨終於見到了白夜。他依然像個少年,冷眼清澈。雖則他的眼睛令天下人膽寒,但她已明白,他不是那樣薄情之人。用心看到的,永遠比用眼看到的更真實。
白夜的深情,永遠都藏在他更夜般的寒涼眼眸深處,藏得難以讓任何人察覺。
於是她也對他笑了,笑顏一如從前年少時的清澈燦爛:“阿夜,好久不見。”
白夜點點頭,並未應聲。
“帝君對我很好,可我沒有勸他欺負你。”她悄聲說,帶着笑顏,“阿夜,我不知你當初有什麼不得已,但我早已原諒你了。我喜歡帝君,我也希望你遇到真心喜歡的人。”
白夜眉心不易覺察地輕蹙一下,旋即卻極輕地牽動脣角,亦對她笑了笑。這是他很少會有的表情。
他穿着一身素色,白馨並不知道,那是因爲周焉國後被雪輕楊賜了一條白綾,在周焉王宮中懸樑自盡。她亦不知,朝堂之上,雪輕楊和白夜剛剛劍拔弩張,相互斥責對方。她也不會知曉,此後雪輕楊和白夜,一生都在爲保護各自的江山爭鬥不休,卻從沒有人再想過要傷害她。
她更不會知道,許多年以後,在寒冷的周焉王宮,周焉王白言臨終前唸的,不是世子白夜也不是國後孟慈,而是慘死山中的白晨歲和她的女兒白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