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梨花,早已開敗了。林間堆滿了重重雪一樣的落花,在暮春的微風中翩躚而起,終又落下,劃開一絲一縷苦澀的清香。
雪晴然默默立在樹下,看着那些花瓣不說話。她一離開皇宮,便急急忙忙來到這裡,卻仍是趕不及花開,趕不及讓端木槿和君顏都來看花了。
轉眼間,這已是第九個年頭的開始。在時間緩慢的流逝中,她已分不清自己是誰。她的雙腳穩穩立於橫雲的土地上,昔日江水的刺骨寒冷彷彿夢境,唯有琴聲時時縈繞耳畔,前世今生,嫋嫋不絕。
她的手不自覺地在琴絃上拂過,撥響了一個沉悶的聲音。
一旁的少年微笑道:“公主,難得出來一次,可要派人找念公子來?”
不等雪晴然答話,另一邊的女孩已經先開了口:“你早幹什麼去了,現在纔想起找念公子。”
雪晴然嘆口氣:“不要找他,你們兩個陪我就好。”
女孩憤憤地抓了一把落花丟向少年,可是飛花太輕盈,風一吹,都向着雪晴然飄過去。純白的梨花在她周身落下,落在到絲緞般的黑髮,落在細雪般的手腕,落在如畫的眉梢眼角。
“啊,公主,對不起——”
雪晴然又嘆一口氣:“你們兩個,就不能跟小白學學怎麼閉上嘴麼?”
少年道:“回公主,我確是從頭至尾只說了一句,分明都是小鳳在胡鬧。”
“玄明,你再說一次!我保證再也不理你!”
玄明牽起嘴角:“你昨天也是這樣保證的,今天還不是跟來了……”
“我,我是不放心公主!”
玄明不說什麼,只是目光明亮地看着她,滿眼都是笑意。小鳳紅了臉,不住地嘟嘟囔囔着什麼聽不清的東西。
雪晴然在白虹之事過後很快離開了皇宮。因白夜臉上留了一道傷,雪親王終於意識到這個侍衛從眼神到氣質都很不適合出現在一些拋頭露面的場合,所以規定雪晴然外出時改由玄明隨行。服侍的婢女原本是阿緞,但小鳳每每會坐立不安地看玄明和阿緞一同出門,並每每又吵又鬧要跟着出門,最終大家都敗給了她,乾脆讓她代替阿緞,兩邊樂得清靜。
雪晴然又一撥,古琴發出了一個沉悶得近乎憤怒的聲音。她站起身,抱着琴頭也不回地往林子外面走去,走得很快,轉眼就消失在了樹後。
玄明一笑,動身追過去。小鳳也跟着跑起來,跑了沒兩步,卻看到他在前面頓住腳步不走了。她跟過去,看到遠處自家公主對面站着的,正是念君顏。
小鳳驚歎道:“念公子和公主站在一處真好看,雪王爺爲什麼每次看到念公子都不高興呢?”
玄明笑着不說話,只是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雪晴然剛走到梨林邊上,就看到君顏迎面走過來。
由於他出現得太意外,雪晴然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風捲起滿地落花,和他的白衣一般顏色,好看得緊。她對這個耀眼的白衣少年笑了。
君顏也露出驚訝的神情,匆匆走了過來:“晴然,爲何在此?”
“君顏哥哥又是爲何?”
“我聽說你在宮中,這裡的花又要開過了,所以想多來看幾次,回頭講給你聽。”
雪晴然笑道:“今年的花雖是落了,明年還可以一同來看。明年,我一定不亂跑。”
聽到她這番話,君顏臉上僅存的笑意反而消失了。過了好一會,才壓低聲音說:“晴然,今天可否與我……單獨呆一陣?”
雪晴然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君顏便走到已經離得很遠的玄明面前,向他一揖:“請恕君顏無禮,今日有要事與公主商議,不知能不能……”
玄明還了一禮:“半個時辰後,來此接公主回去。”
說罷對小鳳點點頭,兩人一起離開了。
雪晴然一直安靜地看着君顏的背影,等到那兩人走遠不見了,才低聲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君顏身形一滯,好一會才側過身來,卻沒有看她:“晴然在皇宮裡,過得可好?”
雪晴然點點頭:“好是好的,只是沒有外面這樣自由。”
“我父親……替我尋了一個教導玄術的師父。”
這句話跳躍性極強,致使雪晴然愣了一下:“這……是件好事。”
君顏轉過身來,目光復雜:“這師父要帶我出去歷練,父親已經同意了。”
“歷練?”雪晴然着實有些驚訝,因爲她爹教她玄術的整個場地就是花園小假山旁邊,“要多久纔回來?”
君顏說:“三年五載,不知歸期。”
“三年五載?”
“我——”
他說不下去,感到自己
那麼多的話全都無從說起。風裡的花香一下子就只剩下了清苦,讓人無法忍受。能見面的時候本來就那麼少,現在連這扳着手指就能數過來的時日也難再尋了。
“一定要去麼?”
“是我父親……”
君顏一向溫文和善的臉上終是露出了難抑的恨色。又是父親。這個父親將他母親關起來幽禁,讓他整夜整夜跪在碎石路上,謀劃着讓他娶一位公主,現在又突然決定讓他遠走,遠離這個唯一能關心他,溫暖他的人。這就是他的父親。
他走到雪晴然面前,俯身將她抱在懷裡。恍惚間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冰蓮池畔,光景也似這般。
“晴然,你可知……我每年最高興的一天,便是你的生辰。只有那一天,我可以不顧忌任何人,看着你整整一天。我爲那一天可以耐心等上一年,可是三年,五年,對我來說太長了……我真希望父親他能聽我說話……”
雪晴然仰起臉,溫暖的掌心撫過他的臉頰:“學好玄術是應該的,不必這樣沮喪。我等着你回來就是。”
君顏默默地看着她,眼神盡道出未言之意。其中有一些她看得懂——五年後,她已是當嫁年紀,不用想就知道,到時會有多少人將雪王府的門檻踏平。就算她再怎麼聰明,也終是個弱女子,怎能抵得過那些無形壓力。也有一些她不可能看懂——五年時間或許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心,卻足夠改變一座朝堂的格局,到那時,他們可還是世人眼中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雪王府和丞相府,那時可還是今日這般安然麼?
雪晴然說:“若是心有不安,便將此事說出去,天下爲證。”
君顏依舊只是看着她,因他並不認爲這個天下有什麼作證的資格。她從小就有些與衆不同的小聰明,可對於這天下的認識卻一直像此刻這樣單純。她那分明天真卻又非常嚴肅的樣子,讓他覺得心頭有些痛。
雪晴然又說:“我必定等到你回來,那時,我已經可以戴上你的鐲子了,可以做更多事。我一定要幫你擺脫這樣的——”
“別說了。”
他打斷她的話,將她的頭按在懷中。
“等我……回來娶你。”
雪晴然先是有些驚訝,然後伸出雙手,安慰地回抱了他一下。
風停了,這一向聚少散多的兩人,終於在滿地落雪般的梨花中無聲地道了別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