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個豔陽天,星月湖中小洲溫暖,風光悅目。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仰躺在茸茸草地上,不住轉着手中的蒼翠玉笛。
他身邊坐着個只有他一半年紀的男孩,正從一條布口袋裡取出幾個桃子放在地上。兩人都穿着華貴衣衫,但與少年的白淨面孔不同,這孩子膚色偏深,像是剛在太陽下盡情曬了一番。他臉上缺少這年紀的孩子常見的稚氣頑皮,反而於溫厚笑顏中流露出些沉穩。
少年放下玉笛取過一個桃子,又取過另一個桃子,將兩個都咬了,有些含糊不清地說:“你才這麼一丁點大,居然也可以進雪山。”
“因爲我爹也去了,他一路將我緊緊拽着。”
少年翻個身,用兩肘撐着上身吃桃子,好一會沒再開口。小孩撿起他的笛子吹了一陣,覺得有些倦了,便伸手去撿桃子。
“不僅過目不忘,過耳也可不忘,好個天才。”少年讚道,眼睛卻瞄着那個桃子,“不過剛剛這曲青梅,似乎漏了音。”
小孩微一怔,少年便極快地出手,將他手中桃子一把搶走咬了。
“華亭,”小孩笑笑地看着搶走桃子的少年,“你什麼都搶我的,我爹今天早上還說,要是以後你和我看上同一個老婆……”
“我一定讓給你。”少年不假思索地說,朝着桃子一口咬下去,頓時滿口都是甜蜜的汁水。
吃過桃子,少年照例將桃核踩進鬆軟的土裡:“等你有老婆的時候,這些桃核都已經發芽長大了,說不定還會開花結果。到時候這片沙洲,這座湖,都給你一個人。”
小孩笑得有些無奈:“可是我現在想吃桃子。”
“桃子沒有了。”
“……你全吃完了?!”小孩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少年摸過笛子:“吹個小曲給你聽。忘了桃子吧。”
“誰要聽你的小曲啊!”
遠遠可以望見沙洲上綠雲輕巧,那是久已謝卻桃花的大樹,撐起洲上一片濃蔭。湖水澄碧無波,如同琉璃純淨。
玄明解開小舟,慢慢划過去。雪晴然坐在船頭,在清澄水上看到兩人的影子。曾幾何時,那個溫文少年的倒影是她夢中也難觸及的幻影,如今他卻就在身邊,伸手可及。
於是她不看那夢似的風景,卻擡起頭,靜靜端詳着他。
小舟微微一震,旋即頓住。玄明俯身挽起她,眉眼盡舒,一笑溫雅。兩人攜手走向桃林中。滿地芳草茸茸如茵,樹上結滿了芬芳果實。一切寂靜,彷彿走入這桃林,便與外面的紛亂紅塵隔絕。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終至停下。她迴轉身,含笑投到他懷中。
“我不會煮飯的。”她笑
笑地說。
當初在橫雲星落湖,她詳詳細細想象了以後的生活。那時她特別描述了做飯一節,如今眼看就要成真。
玄明低下頭來,脣邊淺笑輕觸她耳側髮絲。正要說什麼,卻忽聽得一陣清越笛聲傳來。
兩人同時擡起頭:“青梅——”
如此寂靜洲上,竟會傳出這般動人笛音。他們一起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穿過重重桃林,不知走出了多遠,忽然視線開闊,露出了宅院亭臺。在那門前花下坐着個身穿錦繡的人,一支玉笛吹得正好聽。
雪晴然看着那人心中愕然,玄明已經遲疑着喚出了聲:“……華亭?”
那人回過頭來,靜靜看了他們一會,突然放下笛子起身,快步走來,臉上已是個燦爛笑容:“六郎,你竟回來了!”
雪晴然愕然:“你們,你們認識……”
“便是對你提過的幼時玩伴。”玄明驚訝未減,“華亭,竟會在此時此地遇到你。”
“這還不是要謝謝尊夫人,讓我以爲你已葬身雪山,只好跑到這裡憑弔。”
說罷,那人朝着雪晴然回過頭,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雪晴然頓時向後退了一步:“你,你要做什麼?”
對方一手搭上了玄明的肩膀:“六郎,從前年少,雲伯伯也不讓我告訴你。後來可以說時,你卻又不知所蹤。今日我終可以告訴你,我的出身。”
他勾起脣角,“我就是去橫雲和親,差點擄走了尊夫人的蘭柯王,慕華亭。”
雪晴然已經呆住。玄明念念不忘的幼時玩伴,居然會是這個渾身上下散發着危險氣息的蘭柯王。這是什麼跟什麼?她是不是還說過會煮飯給他吃?
玄明微一搖頭,笑了:“如此說來,你總算讓了我一回。”
蘭柯王大笑起來,回身朝着整座沙洲張開雙臂:“你看這滿洲桃花,加上整個邀月湖,今日起也都讓給你。六郎,我每年春天都在這裡吃桃子吃到反胃,最後總有種佔了你便宜的感覺。今天看到雪晴然成了你的夫人,忽然覺得我佔你再多的便宜也是應該的。”
他回頭看着雪晴然:“好久不見,給本王跳個舞看看。”
雪晴然切齒笑道:“看在我夫君已經救回的份上,就不對你動粗了……”
“你跳個舞,本王就告訴你當年有誰在此勾引過你夫君。”
“……”
“他還折了蒹葭送給人家的小姑娘。你都不知道吧?”
“……”
玄明說:“華亭,數年不見,你記得的就是這些事麼?”
“我不像你有過目不忘之才。”蘭柯王揚眉一笑,“所記的只有這麼多。六郎騙
小姑娘的本事,實在銘記我心。”
雪晴然忍耐再忍耐。終於忍不住回頭望着玄明說:“我們不如還是去周焉,離小白又近。”
“白夜?那個正準備和橫雲和親的少年世子麼?”
這回輪到了雪晴然驚訝:“和親?”
“不錯,橫雲與周焉互不相讓,最後還是渠樑調停,提議議和。”
終究,人人都要走自己的路。
這天晚上,蘭柯王果然留下吃飯。只不過是三人一起去湖岸邊的酒樓吃飯,並不是雪晴然做的飯。
此處的飯菜味道上乘,加上之前在雪山中總是胡亂塞些乾糧果腹,在祝皋山時又因傷只吃了些湯湯水水,是以雪晴然平生第一次對食物如此有興趣,心中對蘭柯王的好感也略微上升了大約一指甲縫的距離。
不過這點好感很快就下降了幾丈,因爲剛吃過飯,蘭柯王便因宮中事多國後孤單時間太晚走了我先的理由告辭。於是玄明也準備和雪晴然離去,卻在出門前被店中夥計攔住了。
“二位還沒有結賬。”
雪晴然整個人都僵住。他們倆剛從雪山九死一生勉強回來,哪裡會有錢結賬?半晌,她呆呆回頭道:“從前年少時,他也總是這樣麼?”
玄明苦笑道:“從前都是我付錢。”
雪晴然說:“我在這裡等着,你去尋他回來。”
因她覺得因爲沒錢結賬,衆目睽睽之下在這裡等着,是件十分丟臉的事,這樣的事決不能讓玄明做,所以只好她來勉爲其難一下。再說她有過類似的經歷,不至於扛不住。
沒想到這時掌櫃的已經注意到這邊動靜,過來略略打量兩人一下,和善地問道:“二位要記賬麼?記在哪家賬上?”
玄明正因既不想留雪晴然一個人在此,又不放心她自己去追華亭而爲難,聽到他這樣問,只得嘆口氣,苦笑道:“便記在水月茶莊賬上吧。”
隨着這句話出口,整座酒樓突然安靜下來。
那是一種花針落地都能聽到的安靜。雪晴然不明所以,不由得朝玄明身邊躲了躲。
掌櫃的定定看着玄明:“水月茶莊?”
“是。”玄明略略一揖,“一回來便要欠賬,讓各位見笑了。”
“你是……”
“在下雲明,是雲映湖六子。”
掌櫃聞言端詳了他片刻。
“蒼天有眼,橫雲德帝總算沒有造盡孽。”
玄明點點頭,再一揖:“今日慚愧,所欠銀錢,他日十倍補還。”
說罷帶着雪晴然離開酒樓。他們身後依然是一片靜默。這短暫的靜默,預示着蘭柯王城即將迎來的,必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