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周焉後之事,這一日朝中並未議及其他。不過出於禮儀道了賀,便草草退朝了。雪晴然隨着衆人一同退出王殿,重新進入無處躲藏的寒風中。周圍的人都裝作看不到她,如潮水般急速散去。甚至,連唯一跟在她身邊的白夜,現在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將手也放到頸上那一圍狐裘中,以求得到一點溫暖。風雪依舊,她發出一個半是笑半是嘆的聲音。
“晴然。”
雪晴然聞聲站住,卻難以抑制寒冷帶來的顫抖。未及回頭,已有人將厚重的披風裹到她身上。寒氣倏然退去,她轉過身去,夏皇子將攏手也放到她懷裡,黛色的眼眸讓人想到冬天過去的情形。
“流夏……”她感到有些意外,“不去和周焉人呆在一起行麼?”
“一個隨從都沒有,讓人怎麼放心。我送你回家去。”
“家……”
夏皇子聽出了她聲音中難掩的悲涼,不禁回頭朝着皇宮深處望去,然大雪紛飛,看不到任何一個清晰的人影。他如幼年時一般,默不作聲地拉住她的手,向着宮門走去。
“流夏。”雪晴然喚了他一聲,慢慢抽回手來,“我自己回去就好。我知道你也很忙。”
夏皇子的手忽然落了空,在寒風裡劃出一個落寞的弧度。他怔怔回過頭,平素的伶牙俐齒,此刻只能喚出一句全沒意思的喚:“晴然……”
雪晴然對他淺淺一笑,就要離開。忽然她又停了一下,認真問道:“楊皇兄近來身體可好?”
夏皇子點點頭:“還好。”
“煩你轉告楊皇兄,晴然很久都不能去看他了,請他好好保重。”
說罷再一笑,轉身離開。
這一日的藻玉宮,與平時並無不同。
宮人照例早起灑掃,翠暖遵寧皇妃的意思,折了幾枝紅梅回羽華屋中,卻見玄明正立在門前,肩上已經落了許多積雪。是日天朗氣清,落雪已是前一天的事情。翠暖訝道:“莫不是在此站了整晚?”
玄明低聲說:“還敢跟我說話?”
翠暖一時無聲,默默向他欠身致禮,這才慢慢走進屋去。
羽華已經梳洗完,見到她來,嫣然一笑:“翠暖,傷可好些?我正想叫你。”
翠暖不敢應聲,頭垂得極低。前日她醒來時,一個人躺在外面廂房。身邊空無一人,連碧秀都被羽華支了出去。只有玄明端着一碗蔘湯等在
一旁,更幫她包紮了膝下傷口。雖然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冷着臉不說話,但她情知羽華斷不會拿出這樣東西給一個宮女,那參還不知他是靠什麼手段得來。此刻她依然渾身無力,每走一步都出冷汗,但好在撿回了一條命。
又欠了他的。她在宮中這麼久,早已將宮中諸人看得通透,卻唯獨看不透這個侍衛。他做的事看似沉穩從容,卻又每一件都帶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羽華說:“方纔盥洗的水已經冷了,去換一盆來。”
翠暖忙放下手中花束,忍着傷痛去換了盆溫水來。羽華已撿了那束花把玩,不等她將水放下,忽又笑了:“不用放,端來。”
無人知她意思,翠暖只得端過水來。羽華將手中花枝一折兩段,重重摔下。然後推門而出,快步行至階下,對玄明柔聲道:“冷麼?”
玄明沒有回答,羽華回身端過翠暖手中水盆,猛地將整盆水向他兜頭潑去。溫水一瞬間驅散了整夜的寒氣,又在下一個瞬間帶來刺骨的寒冷。玄明打了幾個寒顫,連聲咳嗽起來。
羽華扔掉水盆,切齒道:“喪家犬,若沒有我帶你進宮,你要麼早被浸死在了雪王府的蓮池中,要麼就是被三皇兄設計枉死。如今你愈發有本事,敢串通外人來算計本公主了!玄明,你是早就活膩了,想去陪姜鳳做一雙鬼夫婦了吧?”
她朝着院中一指,聲音已怒極:“去,跪到有風的地方去,好好清醒清醒,想想誰纔是你的主人!”
在玄明走過去的時候,有人領着另一個侍衛模樣的年輕人進了院子。羽華收起怒色,轉而微笑道:“翠暖,你看那侍衛,他生得如何?”
翠暖擡頭看了看,遲疑着說:“回公主,奴婢以爲,他,他相貌甚好。”
羽華說:“此人名喚卿粱,是當朝一位將軍的遠房侄子,文才武略都很了得,性情卻是難得的文靜。”
翠暖不敢應聲。羽華又說:“你要如實告訴我,你對玄明,可有思慕?”
翠暖顧不得腿上傷口,立時跪在地上:“公主,絕無此事。我若有此心,不得好死!從前我是想他娶碧秀,但現在已知道他是個指望不了的人,公主明鑑。”
羽華專心看看她眼神,然後點點頭:“我看你說的是心裡話。”
說完,款款走到門前,對那年輕侍衛笑道:“我將自己的侍女翠暖嫁與你,你務必要對她好。她說要什麼,你就要給什麼,她沒說
,你也要自己揣摩着給,莫要被我聽說有任何做得不對。”
滿院寂然,那年輕人雖深感意外,也只得恭順地應道:“是。”
羽華回頭道:“我已在宮外找了一處住所,翠暖,你尋個好日子搬過去吧。以後就只當白天的差,晚上都不必入宮。”
翠暖謹慎地低着頭道:“奴婢願盡心盡力侍奉公主,不敢有他心……”
羽華走過來,用極低的聲音對她耳語道:“此事算我傷了你的賠禮。從今以後,和你的如意郎君去過自己的好日子,別再多管閒事了。”
翠暖不願留碧秀一人在她身邊,亦不相信她的話。然憑着對身邊這公主多年的瞭解,她哪還敢再多言,只得強嚥悲色,低下頭輕聲道:“公主對奴婢一直都是最好的,謝過公主。”
這晚,人人皆知羽華院裡的翠暖得了公主賜婚,連旁人亦沾光得了羽華許多賞。一時間,人人都是一副少有的笑臉,說起公主的好來。
夜闌人靜,羽華方纔獨自來到庭院中。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雪,大團大團的雪花疾速墜到地上,卻不發出任何聲響,正是一副奇異景象。她走到玄明面前,微微一笑:“我本以爲翠暖對你有意,沒想到是我看走眼了。你要對人好,可該看對了人。對她再好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別人的。”
沒有回答,她又說:“跪在這裡,很有趣吧?翠暖有沒有賞你一杯喜酒?”
還是沒有回答,羽華伸手想要將他拉起來:“你給我記清楚,敢這樣算計本公主的人--”
一聲鈍響,玄明整個人倒在了雪地裡。積雪觸到他裸露在外的頭頸,倏然融化。
羽華嚇得向後退了兩步,許久,才慌道:“來,來人!”
翠暖聽到喚,連忙帶着碧秀從屋裡跑出來,卻被眼前景象驚得呆住,瞬間就褪盡笑顏,兀自蹲在雪地裡去探玄明的額頭,旋即一抖縮回手來:“公主,他病得着實厲害。若不請個大夫,怕是……”
羽華揚起眉:“請大夫?你想驚動整個皇宮麼?把他送回屋裡,換身衣服就是了。”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碧秀愕然地看看她的背影。翠暖低聲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扶起來!”
兩人費力地去拖雪地裡的人。玄明已半是昏迷,口中猶自輕聲念着:“公主……”
碧秀說:“她已經不要你了,醒醒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