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晴然早早被阿緞搖醒,半睡半醒間只聽得她壓低的聲音:“公主,念公子在門外等你呢。”
雪晴然不耐煩地用被子矇住頭。
阿緞只好候在一邊,不料片刻之後,雪晴然突然掀開被子跳下地來:“阿緞,你說什麼?”
“回公主,念公子一早就在門外了……”
沒等她說完,雪晴然已經繞過屏風,破門而出。君顏並未想到會有這一出,臉上表情尚未來得及擺好,滿眼都是疲憊和漠然。而那個小姑娘已然站在面前,烏黑的長髮順着白色寢服蜿蜒垂下,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同秋水。
他輕輕咳了一聲:“晴然……”
她卻突然蹲在地上,一把拍在他膝上。
君顏痛得一瞬間蒼白了臉色,牙齒不知咬得有多緊才勉強沒有哼出聲來。低頭一看,血色已經滲透層層衣料露了出來。
白夜不知何時走過來,默默遞給雪晴然一個小盒子,然後退到一邊。
“君顏哥哥,這是小白的傷藥。”
君顏想了想,有些自暴自棄地嘆了口氣:“多謝。”
雪晴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轉身往屋走。
“坐下。”
君顏坐在椅子裡,眼睜睜地看着小女孩將他衣衫褲腳掀起,露出比白夜更加猙獰的累累傷痕。那麼多的傷,讓她驚呆了。這個世界已經向她展示了太多驚奇。
阿緞伸手來扶她:“公主,讓我和白夜來吧。”
君顏此刻終於定下神來,恢復了平日裡的溫文鎮定:“不必麻煩,我自己可以。”
說罷直接將藥膏擦在尚沁血不止的傷處,迅速抹開。阿緞看得有些心慌,忍不住開口道:“公子還是慢些,這樣多痛。”
君顏仍然微笑着將剩下的藥遞迴給白夜:“左右都是痛,長痛不如短痛——多謝白夜,這便是名藥‘前塵’吧?”
“是。”
“有價無市的良藥,看來雪親王很器重你纔是。”
白夜應道:“並非雪王爺所賜。”
君顏不再多問,起身道:“傷已無大礙,晴然不如快些洗漱,便隨我去拜見……夫人。”
小女孩高興地應了一聲,飛身到內室去收拾了。白夜倒了一盞茶,放到君顏面前。
君顏道了謝,隨口說道:“從前並未聽聞雪王府有和晴然年紀相仿的侍衛,白夜當是到了府中沒兩年吧?”
“在尚書府做不好事,正聽說雪王爺曾許了公主一隻小狗未能兌現,便用我代替送了過去。”
君顏面不改色,唯嘴角笑容有些意味深長:“以你身手,豈是一隻狗能相提並論的。能夠將我罰跪的樣子看清卻不被我發現,你還是第一人。”
白夜說:“因爲阿緞半夜還想吃點心,太過丟人,所以格外小心——”
阿緞衝出來:“白夜,想不到你也會血口噴人!半夜還想吃點心的明明是——”說到一半突然臉一紅,“是我,是我想吃的,讓公子見笑了。”
屏風中傳來雪晴然的聲音:“昨晚不是我叫小白去找點心的麼?阿緞你記錯了。”
阿緞的臉紅到了衣領。君顏先是驚訝,而後微微笑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
等到一切終於準備停當,已是日上三竿。雪晴然看着君顏的傷已經好了許多,心情大好,一時間忘了拉住對方的衣袖,兀自沿着青石路向前走。
君顏喚道:“晴然,並非那邊。”
雪晴然悻悻地退回來,跟在少年身後,走上了分出來的小路。
小路之上又有小路,直指丞相府最角落處。阿緞不由得心生疑惑,不明白堂堂丞相夫人何以要住在這種地方。向旁邊瞄過去時,只見白夜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同水面風停,波瀾不驚,而雪晴然跟在君顏身邊,那一臉平靜不知該說是鎮定自若還是沒心沒肺。
於是阿緞只得也拉平臉上的表情,老實跟着。好不容易到了一扇院門,卻見君顏突然停了下來,定神一瞧,原來是守院的侍衛迎面走來,對着這一行人施過禮,開口道:“公子……”
空中飄過一個微妙的沉寂,然後君顏點點頭,回頭對雪晴然說:“晴然請隨他過去,我在此處等你。”
雪晴然仰頭望去,少年清淺的眼睛睜得比平時稍微大了些許。
“君顏哥哥爲什麼不過去?”
少年脣角的微笑猶如製作精細的偶人:“母親體弱,我不便打擾。”
雪晴然斂起笑容:“那我……”
“你去當然可以。”
不知爲何,這句話裡似乎摻雜了一種難以察覺的焦灼。守院侍衛輕輕咳了一聲。
雪晴然十分燦爛地笑了:“既然如此,我速去速回,阿緞你在這裡和君顏哥哥作伴。”
方走進院中,已有一個侍女聞聲迎出來見過她:“公主,夫人傳話說,今日身體不適,公主的情她自是領下了,見面就——”
“我偏要見。”
侍女擡起頭,對上了女孩冷得刺骨的眼神。冷,然而又有一絲分明的笑意,這十歲女孩將孩子的嬌蠻剝離拆散,化爲眼底一片令人心驚的涼薄,偏又同荒火般灼傷人心。
於一瞬間,侍女忘卻了念丞相的言命,顫顫跪倒:“公主息怒!奴婢這就……”
雪晴然眨眼間換上一個無比天真的笑:“那便多謝姐姐帶路了。”
在她身後,白夜的眼睛如同秋水,清冽見
底,寂靜無風。
房中比院內更加寂靜,侍女輕聲喚道:“夫人,雪王府的公主來見夫人了。……夫人?”
四下無聲。雪晴然等了等,然後慢慢轉過屏風,對着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甜笑道:“雪晴然見過義母。”
那廂終於微微側過頭來,暗淡的眼神在來人身上一掃,卻是停在了白夜身上,聲音中帶了驚疑:“顏兒?”
旋即發現了什麼一般,猛地起身撲了過來。
侍女的驚呼尚未出口,白夜已經閃身擋在雪晴然前面。念夫人已至面前,此時方停下腳步,迷離的目光依然定在白夜臉上。
“顏兒……”
念這一聲,便緊緊抱住白夜,萬分痛苦地哽咽了。
侍女面孔一白,低聲道:“夫人,這不是公子,請夫人不要在公主面前失禮!”
念夫人仍是不放手,眼中閃過絕望:“別想騙我!別以爲七年不讓我們母子相見我就會認不得顏兒!憑什麼男孩便不能與母親見面……顏兒,娘天天想你,娘就知道你會來……”
侍女聽得臉都白了,雙手拉住她:“夫人聽奴婢一言,夫人看他穿戴,怎會是公子!這只是公主的侍衛罷了!”
白夜看了雪晴然一眼,開口道:“讓夫人失望了,我確非念公子。”
這清冷的聲音如同一杯冷水潑下,念夫人終於靜下來,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她臉上突然露出做夢似的微笑:“是呢,顏兒的眼睛沒有你這麼冷,也沒有你額前這一筆……你是誰家的孩子?也和母親分開了麼?”
白夜應道:“我養母已經死了。”
“是嗎……”念夫人輕嘆一聲,卻仍然癡癡地笑着,“對顏兒來說,我也形同死了一般呢……”
便拉着白夜,不管不顧地走進內室。白夜回過頭來:“公主……”
雪晴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面帶微笑。一旁侍女已經面無血色,急喚道:“夫人忘了丞相的話嗎?這可是皇帝欽賜的公主啊,夫人!”
聽到“丞相”二字,念夫人驀地停住腳步,過了很久,才漫不經心地應道:“知道了。”
漫不經心的回答之後,是漫不經心的眼神飄到雪晴然身上,“你又是哪家的孩子?”
“我是雪王府的晴然,義母叫我蓮兒便好。”
念夫人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皇帝欽賜的公主,怎會到這小小相府認親?”
雪晴然笑了:“蓮兒認了君顏做哥哥,是以來見過義母。”
“顏兒……”念夫人出了一會神,眼神忽然變得清明起來,“能得你這般伶俐俊俏的妹妹,看來顏兒也不是從前的嬌憨小兒了……這時間過得倒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