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世間最令人忌憚的國家,橫雲或得排上些名,這個國家古時原是四方進貢的天子王邑,後來雖然衰敗,但因經了早些年的混戰以後,漸漸變得疆土廣大,又盛產些奇珍異寶,花花草草,故此才又有了今天。而周焉,必然是不在這樣的排名中的,它必然是已經超越“忌憚”二字,成爲了沒有任何人敢去試探的存在。
在周焉最爲強盛的時候,長公主白晨歲竭力主和,以一人之力擋住衆兄長異議,得到了周焉王的支持。此後多年,周焉都是以一個親善友好的帝國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直到十年前,一場外人始終無法探知任何內幕的王室內亂突然爆發,晨歲長公主徹底失勢並退出了一切人的視線,周焉的和平形象也隨之終止了。
之後的十年,周焉一直在不斷吞併周遭一些小國,以至人心惶惶。便是橫雲這樣的國家,也一直防周焉如同防賊一般。當然,如果周焉對橫雲出手了,那它必定不需做賊,而是直接做強盜。
此刻,便是這樣一個國家來的這樣一位親王,站在了雪王府廳堂門外。只是他的形象,距離一位威武使節相去甚遠。
雪親王向他施禮道:“未知禮王要來,有失遠迎。”
禮王彬彬有禮地還禮:“我不知夏皇子與蓮公主這般兄妹情深,還望雪王爺和公主勿怪。”
雪晴然連忙接了句:“禮王太客氣了——”
那廂卻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揚起下巴道:“我一路走來,越近王城,就越聽人說起蓮花公主絕色傾國,爲此還特意打聽了一番,卻沒想到……”
在場所有人皆頓住了看着他。
禮王“啪”的一聲打開扇子,掩口一笑:“沒想到身材如此平平板板。要胸沒胸,要腿沒腿,哪有一點姿色。分明還是個娃娃。”
此言一出,四下俱寂。這人笑吟吟地繼續說:“雪王爺,該叫王妃好好教訓底下人,多給公主吃些好的纔是。若是天生就這樣,我家三王妃倒有個祖傳的方子……”
雪晴然微微一笑,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回:“我這個年紀,怕還是抓緊着長高些最好,纔不致日後連方子都找不到。”
扇子滯在半空中,隨後伴着更響亮的一聲“啪”合攏起來,扇子後的薄脣卻已沒了一絲笑意。禮王那張原本媚過了頭的面孔霎時間就佈滿雷霆風色。雪晴然不甘示弱地與他互相瞪着,兩人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風起雲涌的瞬間,玄明帶了溫和笑意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各位王爺,皇子公主,外面這麼冷,不如先移步屋裡……”
禮王傲然道:“周焉的冬天冷得多了!”
一邊說,一邊卻已經邁開步子往屋裡走。一衆人等只得跟在後面也往裡走。夏皇子走了兩步又
停下,等別人都進屋了,這纔回身來到玄明面前。
“皇子有何吩咐?”
夏皇子沒說話,解下自己溫暖的披風披到他身上,露出個好看的笑容:“雪皇叔早年在邊塞住慣了,不畏寒氣,因此常會以爲別人也和他一般耐寒。這冷天迎客是個費心費力的營生,必得先穿暖才行。我與你身量相仿,若不嫌棄,就穿我這件吧。”
玄明停了停,慎重地向他一揖:“皇子宅心仁厚。”
夏皇子笑道:“切不要這樣說。我認得你是雪王府的侍衛,但我也知道,晴然雖貴爲公主,待你卻比待我這沒點血緣的兄長更親近。爲你辦這點事,不過舉手之勞,也是理所應當。”
說罷走向屋中,卻像想起了什麼事,又一次停下來,回頭一笑:“我曾見你與晴然那個年少的婢女言笑甚歡,回頭便替你與雪皇叔說一聲,早些幫你們定了親。”
玄明心中反覆琢磨着今天突然對他如此親熱的夏皇子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臉色漸漸有些發白。我認得你是侍衛。晴然待你比待我親近。我對你做什麼不過舉手之勞。我要讓你早些定親。
他身上雖多了件披風,卻覺得更冷,然而也只得恭順地應道:“這等小事怎敢勞皇子費心。我……實在不過是個下人。”
一陣冷風夾着零星積雪從廊下捲過,夏皇子不再看他,轉而發出一串悅耳好聽的笑聲,快步走進大廳去了,邊走邊喚道:“晴然,可見了我給你的賀禮?”
隱約聽到雪晴然說:“其實那些貴重東西都是假的,你手裡那些點心纔是真正的賀禮吧……”
房門在夏皇子身後砰然緊閉,玄明獨自立在寒風裡,默然無聲。
與房外不同,大廳中溫暖如春。衆人少不得相互介紹並寒暄一番方纔落座。白禮忽然見到雪晴然鬟上蓮花,問道:“這便是橫雲聞名天下的冰蓮之花麼?”
雪晴然說:“是。”
白禮目光轉向雪親王:“據我所知,這冰蓮雖生在府上,實爲橫雲國寶。怎麼,就隨便用來給自家女娃娃戴麼?”
雪親王不假思索地說:“慕寒惶恐,禮王若也想戴,即刻派人去摘。”
雪晴然沒想到她爹會這般不客氣,略一思索,猜想有大半是爲了剛纔禮王對她出言無禮,不禁微笑了。想到白禮身爲周焉親王,口稱是來觀禮,真正意圖尚難揣度,多半不宜激他太過,忙接過一旁侍女手中酒壺,先給雪親王斟上,再幫白禮斟上,算是和解。
白禮立時明白她的意思,哼了一聲,開口道:“這雪王府的公主,確是比皇宮裡的公主懂事。”
羽華不知這雪晴然倒一杯酒怎麼就又把自己搭上了,只好陪笑道:“晴然妹妹自小才貌出衆,心地又好。莫說一個羽華,就是
此前此後所有的公主,也沒人能比得上這個妹妹。便是——”
原是一句客套話,她說到此卻突然臉上一白,當即住了口。白禮微微一笑:“文淑公主這是怎麼了?難不成誇到一半誇得自己心裡酸了?”
羽華說:“禮王說笑了,羽華是才疏學淺,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用在我這妹妹身上了。”
雪晴然一直默默看着一切,在羽華變了臉色的那一瞬間,她清楚地讀到了畏懼。羽華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實在令人納罕。
耳畔突然響起了久違的琴音,錚錚琮琮有些遙遠。她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看到夏皇子正帶了清澈好看的微笑看着她。只是他那黛色的眼眸中,不知不覺已浮上一片隱隱的陰翳。
爲着白禮在場的緣故,這一天不過是遵循禮制,束手束腳擺了場宴,並無意思。夏皇子又不能多留,早早便與白禮回宮,更惹得衆人都掃興,也跟着早早散了。
雪晴然着實惱火那個白禮,送走最後一位客,見過了雪親王和端木槿,獨自回晴雪院了。
此時天色已晚,飄起了零星雪花。遙遙見得院外有一盞薄紙燈籠,溫暖的光照亮了前路。玄明已經換回普通侍衛的玄色衣服,和那盞燈籠一般樸素。
她笑起來,快步走過去:“還是這樣看着習慣。”
“今日逾越了。”
雪晴然走在他身邊,仰起臉笑道:“我倒希望年年歲歲都是你在我長兄席上。”
玄明微微一笑:“玄明薄命之人,哪裡有那麼多福分。”
兩人一同走到院門口。他又低聲說:“玄明自知送不了公主什麼貴重賀禮,只爲公主沏了一壺茶,已給阿緞放在院裡了。若得公主喜歡,便是三生有幸。”
雪晴然說:“怎會不喜歡。我就是再責你千次萬次,也定要你改了與我說話時這生分的語氣。”
玄明低頭看了她一會,終還是笑了。
“玄明知錯。”
兩人作別。雪晴然回到房裡,果然阿緞正守着一壺熱茶。與外面的清冷不同,室內溫暖如春。茶壺中茶香嫋嫋,帶着繽紛氣息。
她倒出一盞茶淺淺啜飲,茶中有若有若無的苦,又有隱約可辨的甜。複雜紛繁的味道如同珠玉流轉舌尖,令人不由得想起許多溫婉心事。
“公主……?”
雪晴然猛地回過神,這才覺察到自己面上微笑。方纔只飲一口茶,竟會被牽動得失神至此。她詫異地掀開茶壺蓋,藉着燈燭,看到澄碧茶水中浸着星星點點許多繽紛花瓣,沒有一種是她認得的。諸多奇異香花伴着茶葉,彙集成一股令人心醉神怡的幽香。
她將壺蓋小心放回去,驚得笑了:“阿緞,玄明究竟還有多少本事是我們不知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