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色裡,少年人眼波如同深秋清潭,不動不移,不帶一絲莫須有的意緒。燭光微晃,那光影落入他眼中,如同墜入深水,激不起半分波瀾。
“世子,”甘棠試探着低聲喚,“這封信,當真要送出去麼?”
半晌,白夜點了一下頭,將信折起封好,遞到他手裡。
“世子,此事……”話到一半,終於還是收起了。
“信上內容你已知曉,”白夜聲音寂靜,“是否告知國後,你自行定度。信必須送到蘭柯王手中。”
“國後若知,必定會設法攔截。此舉終究是……”
“引火燒身,我知道。”
好一陣安靜。甘棠朝他一揖:“國後監視世子,就是因爲世子太過看重昔日恩義。然正因如此,甘棠才情願背棄國後,盡忠世子。這封信,不會告知國後。”
白夜沒有出聲。
“世子保重。”甘棠再一揖,轉身走出房間。
待到四下俱寂,白夜方慢慢移開案頭硯臺,露出下壓着的一樣東西。
燈燭色裡,那是一枚小小的銀杏葉。葉片久已乾枯,燦燦金色卻留了下來,一如當初雪夢淵交到他手中的樣子。
他將硯臺再移回去,然後吹熄燈燭,起身走到榻前。周焉的夏來得遲去得快,夜晚已帶了絲絲涼意。四周很安靜,世子府中連夏蟲的鳴聲都聽不到,適合睡覺。
將至半夜,忽然起了喧譁。白夜醒來後翻身趴在枕頭上,但是既然無人能看到他被吵醒時的惱火神情,也就只好自己悶悶地趴了一會,直到外面拍門拍到震天響,才慢吞吞穿起衣服去開門。
一開門,就見到白禮那雙呼呼冒火的桃花眼。
“白夜,”他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分明恨得快要咬碎了牙,“你知不知自己害了多少人!”
白夜輕易便望見他背後的無數火把。白頌白秀都在,甘棠被一把長刀逼得跪在地上。而人羣最前的,是他的父王,周焉王白言。
他繞過白禮在階前跪下,這樣的禮節於他依然十分陌生:“父王。”
白言將手中書信伸向前,信上蘭柯王的名號清晰得刺目。雖然幼時同在書房聽講,白夜的字卻一直沒有雪晴然和玄明的峻峭或端麗,橫是橫豎是豎,樸直無華。
“這是你寫的?”
白夜點一點頭。白禮頓時恨不能踹死他的樣子。
白頌在旁蹙眉嘆道:“夜世子,你是周焉的世子,爲何一再與別國皇族糾纏不清。先是橫雲,如今又牽扯到蘭柯王,若傳出去,別人豈不要笑我周焉被自己的世子
出賣?”
白夜聽得“出賣”二字,微擡起頭看了白頌一眼。那一眼十分安靜,卻有百尺玄冰般極寒,讓白頌瞬間頓住話鋒。
周焉王眼中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他仍拿着那封信:“你不怕人指證你勾結外人?”
白夜歸國以來,周焉王一直未曾將自己的看法表露半分,今夜此時確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和長子講話,卻是這樣一句“勾結外人”。
白夜說:“不怕。”
周焉王略回頭,將手中書信交與白頌。
“拆信,讀。”
白禮立時在白夜身邊雙膝跪下:“陛下,橫雲無道,空有萬里山河。世間大國莫過周焉與蘭柯,此事傳揚出去,於人於己都有不利,不如聽憑世子和白朝自行了斷。世子剛剛歸國,怎能--”
“陛下已說了讀信。”白頌手上絲毫不停,已將信拆開,“夜世子本人也未曾言語,禮王就別再阻攔了。別讓人以爲這信是你指使的。”
“指使你的腦袋!”白禮眉眼皆怒,“白頌,你這煽風點火唯恐不亂的樣子怎的和橫雲那些佞臣那麼像?我還沒問你,大半夜守在王世子府牆外你想幹什麼?想來給你女兒說媒啊?”
白頌眼角微抽了兩下,終還是忍住,兀自將信拆開,冷着臉開始念。
“請少國主救梔香國後族弟,雪親王遺孤夢淵。周焉白夜。”
安靜。
白禮最先擡頭望過去:“……別告訴我念完了。”
白頌將信翻來調去看了幾遍,臉色有些窘:“已唸完了。”
說罷將信遞給周焉王,一揖告退。他折騰了半夜,萬料不到白夜如此興師動衆,不惜冒着世子封號被褫奪的險聯絡周焉王,竟然就爲了寫這麼件無聊事。本以爲這次可一舉幫白朝得到世子之位,誰知被白夜狠狠坑了。
白禮跪在地上,盡力翻了白夜一眼,亦是無語。只得自動站起身道:“陛下,明日還要早朝,回去歇下吧。”
周焉王卻向前一步,沉聲道:“都退下。”
衆人依言迅速退開很遠,只有白夜還跪在周焉王面前,如同一尊白色石像。
“阿夜,”周焉王聲音很低,“爲何如此?”
“理當如此。”
“深情厚義,難爲君王。”
“薄情寡義,禍亂天下。”
周焉王俯身將他拉起,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牽掛至斯,卻如此輕易放手。阿夜,爲何要將那公主拱手讓人?連守住一個女子的勇氣也無,怎做得我周焉男兒?”
白夜擡起頭
,眼眸如夜色清澄冷冽:“若連放手的勇氣也無,又怎做得一國世子。”
周焉王眼神微微顫了顫,彷彿有什麼深墜水底的陳年舊夢被輕輕驚動。半晌,他近乎耳語地說:“今日放手,一生不得。如此遺憾,又當如何?”
“縱然遺憾,好過一生愧悔。”
雪晴然清早醒來,先嗅到極清新的香氣。略一擡頭,借淡淡晨光看到窗邊有大束梔子花。
她不禁一笑,慢慢撐起身去取牀頭衣衫。玄明趕走了奉悅棠梨後,周焉後不知是不是很不高興,再未派別的人來。雖則別院自有烹煮洗濯的僕婦隨從,但貼身服侍的婢女卻一個也無,她須得自己打理自己。
穿衣洗漱自然簡單,唯獨那一頭了不得的長髮綰起來需花許多時間。雪晴然正專心應付着頭髮,忽傳來叩門聲。她立時放下梳子,先趕過去開了門。
玄明已收拾得整整齊齊,端了早餐來。雪晴然連忙去接他手裡的東西,一邊笑道:“讓那些人送來就好了……”
“不好。”他含笑應道,進來將東西放到桌上,便去取了她放在一邊的梳子。
雪晴然乖乖在妝臺前坐下,低聲說:“頭髮未免太長,我選個日子,剪短些。”
玄明微揚眉,望着鏡中的她牽起脣角:“怎麼,我梳得不夠好?”
雪晴然久病後蒼白的臉上難得着了些緋色:“怎會不好。只是日日這般,辛苦了你……”
玄明只一笑,悄悄將手中長髮挽起嗅了一下。如水如絲的長髮從他指間緩緩流過,帶着微涼的溫度,淺淡蓮香似有若無縈繞其中。他耐心將頭髮梳順,只片刻便綰結成鬟,向窗邊尋了些梔子花簪上。
兩人一起看看鏡子,都覺得好得不能再好。正在此時,兩人玄術都聽到了院中動靜。雪晴然有些驚訝:“甘棠來了?”
待見得時,發現甘棠帶了許多穿戴端嚴的侍女隨從,還有一輛馬車在後。
雪晴然站在玄明身後張望:“車中是小白麼?”
“回公主,這車是世子派來接公主去府中的。”
雪晴然呆了呆:“爲何?”
甘棠先看了玄明一眼,這才說:“按周焉禮制,女子成婚前要靜守母家,不可隨意外出。世子聽說此事,所以來接公主。世子已擇下了吉日,並着人裝點了雲王府。”
這番話着實說得突然,雪晴然目瞪口呆,習慣性地望向玄明--
旋即羞得面如桃花,擡袖遮住面孔。
甘棠儘量掩住面上笑意,低頭道:“世子府一切安排妥當,公主,上車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