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篇)



聽他這樣說,我心口堵得慌,捶了捶他:“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誰沒有個過去呢,你少拿這些事來嚇唬我,我可不上當呢。”

歐陽琛卻搖頭,他長臂一伸將我按進他的胸膛,嗓音越來越低啞:“現在CLUB已經被查封了,很可能很快就會順棚摸瓜地查到我這裡,如果……如果有人要來抓我呢?如果我要去坐牢呢?”

“不許胡說!”

一顆心咚地一聲猶如沉進冰寒的湖底,我深深吸氣,擡頭一瞬不瞬地看住他:“怎麼可能要坐牢那麼嚴重?你那麼聰明,又是認識那麼多人,你還是外籍的,誰又能動的了你?”

歐陽琛的臉色是鮮有的肅穆,肅穆到令我周身戰慄:“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

我死死咬住脣,開始懷疑他不是在懵我,而是確有其事,我甚至懷疑這件事會嚴重很嚴重,嚴重到我無法承受的地步。

只是這樣想着,我的鼻腔已迅速地酸脹起來,連聲音都跟着顫抖:“如果……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會等你,無論你在裡面呆多久,我都會等你。”

歐陽琛怔了一下,嘆息着拭去我眼角的淚珠:“爲什麼這麼傻?你還年輕。”

“我答應過你的,要陪着你,永遠陪着你。”我一頭攮進他的肩胛,眼淚也在一瞬間奪眶而出,直到浸溼了彼此的心。

坐牢,被逮捕……這些都離我的生活太遙遠了,我無法想象,簡直不敢想象,有一天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越想越覺得害怕,再擡頭時,我已忍不住慌了神,不停地說着:“歐陽琛,不會那麼嚴重的對不對,如果真的出什麼事,你快點離開中國,不要管我。你有美國的國籍,很多事情都可以從輕處罰的。”

歐陽琛沒有說話,只是看住我,深深地看住我,那雙眼睛幽深地像是遙遠的黑潭,卻在一記低啞的笑聲裡,漸漸泛起漣漪。

“你騙我?”我終於發覺不對,紅着臉地推開他,我轉身氣呼呼地便往回走,剛要走開就又被他扯回來。

“你放手,你放手,”我怒氣衝衝地捶打他的胸膛,捶着捶着眼淚卻不爭氣地接連着滾落,“每次你是這樣都騙我,騙我很有意思是不是?害我爲你擔心爲你哭你很高興是不是?”

歐陽琛攥住我的雙手,擡起手臂一把將我抱起來,低啞着聲音說:“是,看到你爲我擔心爲我哭,我的確很高興。”

我猛地愣住,剎那間,臉就紅了:“你是個壞蛋!”

歐陽琛把我輕放在牀墊上,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地吻了吻我的鼻尖,笑說:“你說過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我破涕爲笑,轉身抄起一個抱枕丟過去:“罰你今晚不許跟我睡。”

“那你跟我睡好了。”歐陽琛卻一手抓過抱枕,丟到一旁,接着欺身壓到我的胸前……

早上醒來的時候,歐陽琛穿上衣服正要走。

知道他忙,我也沒有強留,只是倚着牀背,望着他的背影說:“歐陽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歐陽琛回眸,忽然就低頭,一個吻印在我的額頭:“那要等歐陽太太想他的時候。”

歐陽太太?他叫我歐陽太太?

彷彿被小小的老鼠輕輕啃咬在指尖,我心裡猛然一慌,下意識地擡頭去看他,歐陽琛卻已拉了拉領帶,轉身帶上門。

眼前的門被輕輕地關上了,心裡的門卻被倏然間打開。

“歐陽太太……”

我輕念着這個稱呼,滿心滿肺都被似被幸福灌滿了,甜的似蜜,暖得似火。

等他走了,太陽正高升,我被懶懶的陽光照着,只覺得連日來的陰霾都跟着褪散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想了想又忍不住拿出手機,孩子氣地給歐陽琛發了條短信:“歐陽先生,歐陽太太想你了。”

發出去後,我心裡又有些懸,不知道自己這麼發會不會太輕挑了,我怕歐陽琛只是一時興起,纔會那樣叫我。

但是很快,手機低低地嗡鳴起來,我正坐在窗臺上發愣,聽到手機的聲音,慌了神去拿它,結果腦袋一下子撞在窗臺邊的棱角上,就連窗臺上的青瓷花瓶都被我長臂一揮打落在地。

房間裡乒乒乓乓的響,可我幾乎是笑着從窗臺上摔下來,懷抱着手中的短信,只因爲他說:“那歐陽太太就要拿出做太太的誠意來。”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把我當成他的太太,這個家的女主人,這都是真的。

“葉小姐,您沒事嗎?”許是聽到屋裡的動靜,朱管家慌忙開了門。

“沒事沒事,”我捂着自己的腦袋,忽然就擡頭看着她說,“陪我去趟菜市場好嗎?”

“菜市場?”朱管家的眼睛睜得極大,大概是因爲我從前從不去那種地方。

但這次不一樣了,我要拿出我的誠意,我要給歐陽琛一個驚喜。

大清早的,菜市場裡熙熙攘攘,連蔬菜瓜果的顏色也跟着鮮潤起來,令人瞧了心情舒暢。想到歐陽琛喜歡吃清淡的東西,我挑了一些青菜、竹筍和菌類,回去時攤主還送我了兩根根莖雪白的大蔥,我一時高興,就又給歐陽琛發了短信:“早點回來,驗收歐陽太太的誠意!”

回到家裡後,我慌忙從網上搜出好多食譜,中午還照着那些食譜、並在朱管家的指導下實戰演習了一遍。結果證明,我的確從媽媽那裡繼承了賢惠的優良傳統,無論是色澤、口感、還是賣相,都比想象中要好的多。看着滿桌的美味佳餚,我心裡也漲滿了甜美的滋味,我幾乎能想象地到歐陽琛見到這一切時會露出怎樣的笑容。

他的笑容太珍貴,所以每一個,我都必須珍藏。

下午我要朱管家幫我一起佈置起餐廳,在紅木桌上放上雕着玫瑰花瓣的香薰蠟燭,側邊開了兩瓶陳年的紅酒。酒香馥郁,薰得我都有些醉了,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歐陽琛便回來了。

沒有想象中的驚喜和開心,他臉色很差,又好像很疲憊,只淡淡掃了一眼桌子,便不顧我的愕然,轉身去了書房。

我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站在書房門口敲門,他只說是生意上遇到一些問題,要我自己去睡,別打擾他。

事情轉變的太快,我怎麼睡得着?

將桌子上精心準備的菜都一一倒掉了,我走進臥室,看到他的大衣在扔在牀上,就一時鬼使神差的從裡面掏出了他的手機。

剛想打開,卻發現上面設置了密碼。

我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心想,什麼時候他變得這樣小心翼翼了?

再次注視着屏幕時,我已開始猜試密碼,試了我的生日、名字,他的生日、名字,乃至蘇青的,竟然統統都不對。

會是什麼呢?

心怦怦直跳,最後,我竟鬼使神差地填上了我們那個孩子的生日。

密碼對了!

淚水在剎那間涌出眼眶,我緊咬住脣,竟不知原來他這樣在乎我們的這個孩子。

然而,我沒有時間想這些了。

打開了通話記錄,我忍不住深深呼吸,只因我發覺,歐陽琛最近的通話記錄除了我、老鍾、還有一些不常見的客戶外,就是吳非的。就連今天上午,他也跟吳非通過兩次電話。

把手機放回去時,我越發害怕了,我不明白,歐陽琛爲什麼會隔三岔五地去看醫生?

夜是那樣深沉,我做了一個噩夢,嚇得驚坐起來。這才發現歐陽琛也沒有睡,正在給我吹頭髮。

睡之前我洗了個澡,可能是因爲太累了,頭髮擦了一半就這麼睡過去了。

而現在,溫熱的風正緩緩地吹拂着我的後腦,風的來源處,歐陽琛的眼神是那樣專注。專注得彷彿是一把刀,直勾勾地割着我的心臟。不得已,我倉促回頭,窗外月光傾城,我的眼前卻一片模糊。

終於忍不住了,我按住他的手,擡頭去吻他。他愣了一下,忽然就反身,將我按壓在牀上,在一個霸道而猛烈的深吻中,狠狠地將我灌滿。

我情不自禁地摟住他的脖子,可歐陽琛卻停了下來,俯身,他慢慢吻上我的眼角:“爲什麼哭……”

“我怕我會失去你。”我哽咽了一聲,驀地伸出手臂,一把攬上他的頭頸,將頭埋進他的肩窩,淚水卻到底止不住了。

再次醒來時,歐陽琛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我抱着被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坐着。空氣中還飄蕩着他的味道,一絲一縷都那樣牽絆人心。

我拿起手機,習慣性地給他打了個電話,卻是關機。坐在家裡等了一天,依然沒有消息。第二天我去了他的公司,發現公司周圍竟拉起了警戒線,裡面更是空無一人。

本能的覺得不妥,我拉着旁邊的商戶,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說,這家公司的主人因爲涉及一起國際案件,現在失蹤了。

失蹤?國際案件?

我怔住了,一時間六神無主。又在家裡等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連吳非都跟着失蹤了。

手足無措之下,我決定去找易北辰,他跟歐陽琛是在美國認識的,關於歐陽的過去,還有這件事,一定知道些什麼。

易北辰,就像早就知道我會來一樣,見到我後,並沒有顯露出驚訝,而是異常平靜的,從桌案裡掏出一封信箋。

“葉輕,這個東西,是蘇青要我交給你的,”他把這封信交給我,低聲說,“也許現在給你看這個已經晚了,但我想,還是應該把它給你。”

“蘇青?”我微微一愣,“你也認識蘇青?”

易北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她。但是幾個月前,她忽然來到北京,並多次藉着高爾夫的名義接近我媽媽。我懷疑她的用心,所以去找她談話,她便將這封信交給了我。”

蘇青爲什麼要接近易北辰的媽媽?

我覺得奇怪,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接過那個信封,快速打開了,抽出裡面的張信紙,那上面寫着:“葉輕,很抱歉死了還要再打擾你,但是有些話,我萬分想要告訴你。”

“我和阿琛並非情侶,而是孿生姐弟,之所以不願告訴你真相,是因爲我們患了同樣的疾病。小時候,我們因病危而被父母拋棄,流落街頭,後來又被人販子轉手賣給美國的一傢俬人醫藥研究中心,用來做人體藥品實驗。幸運的是,我們因禍得福,食用了研究中心的試用藥後,病情好轉;不幸的是,我們無法忍受那種不見天日的生活,相約一起逃跑,最終卻錯過治療的最佳時期,也就導致了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和阿琛的病先後復發。”

“請不要怪罪阿琛對易家的無情,他只是一個受傷的孩子,想向自己的父母討回一點點的愛。噢,對了,忘記告訴你,當年拋棄我和阿琛的人,正是易北辰的父親和母親。”

“阿琛是個

太好強的人,他不願別人揭開這道傷疤,更不願讓你去承擔這份痛苦,所以委託我和他一起編織了這個美麗的謊言。”

“可是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帶着太多的遺憾和痛苦,我不想他跟我一樣。人這一輩子,若是沒有愛,就只剩下恨了,我不希望他帶着恨走完這一生。如果可以,葉輕,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陪在他的身邊,希望你能替我好好地照顧他,鼓勵他積極治療、勇敢地活下去。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因爲你跟我一樣地愛他,不是嗎?”

“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將埋入泥土,再無人知曉。阿琛,原諒我,原諒我不忍心這樣看着你一輩子孤獨痛苦地活着。可我又不能背棄你的心願,讓你一輩子都於心不安。”

“真好,這些藏在心裡的話終於說出了口,上天,我把真相和命運都交託給你了,我懇求你,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的憐憫之心,我懇求你讓阿琛幸福。哪怕只有一天,請你務必、務必要仁慈一次。”

落款是——“蘇青”。

空蕩的房間裡,明明沒有點香的,也明明沒有一個人,空氣中,卻彷彿漾起沉香的味道,那樣一陣緊過一陣的馥郁,絲絲縷縷地鑽進我的毛孔裡,彷彿毒藥,迫得我聲堵氣噎,連呼吸都要停滯了。

“葉輕?”

易北辰輕輕地喚我,同時上前一步,托住我的手臂。我這才意識到我的身子已經癱軟了,我回眸,怔然地看着易北辰,淚水終於流出來:“他也有這個病?”

易北辰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坐在那裡,緩緩抽起了煙。

原來,前段日子,易北辰就來家裡找過歐陽琛。

那天,易北辰穿得很正式,神色也肅穆嚴峻,一見到歐陽琛,就說:“一個月前,媽媽認識了一個陌生的女人,那個女人睡在她的懷裡,再也沒有醒過來,你想象的到嗎?她和我得的竟是同樣的病。你說怎麼會這麼巧,患這種病的機率本來就小之又小,爲什麼偏偏我們都患上了,不同的是我痊癒了,而她卻沒有這個運氣。”

當時,歐陽琛沒有說話。

“爲着那個相識不到一個月的女人,媽媽傷心了好幾天,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天晚上我放心不下,去找她談心,發現她竟然哭了。我很驚訝,抱着她問她怎麼了,她卻告訴我說,說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女兒,如果長大了,大約也有這麼大了。我再問下去,她卻什麼都不肯說了,她只是一味地哭泣,說自己是個罪人,是會下地獄的。”

說到這裡時,易北辰頓了頓,他擡起頭,眼神是蒼涼的:“你也想讓她下地獄的,對吧?”

歐陽琛也看着他,沒有一絲表情:“你知道了什麼?”

易北辰沉默,低頭點了一根菸,菸蒂在灰燼中嘶嘶地掉落着,有些意興蕭然。直到這根菸燃盡,他才沉着聲音開口:“我知道的也許不多,但卻比你要多一些。歐陽琛,你根本想不到吧?我不是媽媽的親生兒子。”

聽到這句話時,歐陽琛霍然擡起頭,向來無波無痕的深瞳裡也捲起一陣風浪。

對於他的反應,易北辰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輕輕地笑了笑,眉頭卻緊鎖:“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全家開車去郊外春遊,卻意外出車禍,一家六口人,從老到小,全都過世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後來我呆在福利院裡,又被查出患了一種奇怪的病,就是朗格漢斯細胞綜合徵,福利院負擔不起我的病,就公開向社會求助。也正是這個時候,我遇到了我現在的母親,和父親。”

“他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們不但出錢治好了我的病,還收養了我,把我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着,給我所有我渴望和根本不敢渴望的一切,這樣好的一對父母,怎麼可能是罪人?”

從煙盒裡掏出一根菸,歐陽琛不動聲色地低頭點了,才淡淡地說:“你的故事講完了?”

“第一次見到我時,知道我得了那種病,你一定很驚訝吧,從而更加確信我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可是你知不知道,媽媽爲什麼會收養我?”

易北辰看住他,深深地看住他,那雙漆亮的黑瞳裡也夾着絲不可名狀的痛楚和懇求:“因爲我很幸運,我幸運地得了和她曾經的兒女一模一樣的病,她一看到我,就想起那雙被她狠心拋棄的兒女。二十多年來,她救我,養我,無微不至地對我好,這些你所嫉妒和痛恨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一個卑微的母親在贖罪。她把我當成了蘇青,把我當成了你,爲了悼念你,她甚至把我的名字取成‘北辰’,那是因爲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遺落在北海望的那個琛琛!而這所有的一切,這些年她所有的痛苦和想念,你確定你全都知道嗎!”

右手在膝上握緊了又鬆開,歐陽琛向前坐了坐,彈掉左手指間的菸蒂,臉上的冰雪沒有融化半分:“如果她知道這些年我和蘇青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就會明白,她的罪,永遠也無法贖回。”

茶几上,迦南木的香案裡還燃着上好的沉香,絲絲縷縷沁入肺腑,甜蜜到哀傷的味道。

原來仇恨和不可原諒,捲進生息裡,竟然會是這樣一股味道。

可是,聽說喜好焚香的人,其實都是信佛的人,信佛,信輪迴,信因果報應,也就還留有一絲善心。

易北辰垂頭,看着那香,想做出最後一分努力:“媽是回族人,年輕的時候是個優秀的民族舞蹈家,後來,媽被批鬥,家裡一貧如洗、生計艱難,她養活不了你們。一狠心,才把你們丟在北海望的孤兒院。可是,把你們丟在那裡才一個星期,爸和媽就後悔了,他們趕去孤兒院去找你們,但已經來不及。孤兒院失了火,你們也失蹤不見了,他們像瘋了一樣滿世界地找你們,卻再找不到了。”

“後來媽遇到了我,那時她已經萬念俱灰,卻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她把對你和蘇青的全部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如果你還是恨,就把恨意也同樣澆注在我身上吧,是我奪走了你的一切,是我取代了你的位置,你的母愛父愛、和原本應該富裕平安的生活!”他看着歐陽琛,發出最後地懇求,“但是請你放過媽,放過葉輕。”

當時歐陽琛半分沒有迴應,只是像樽雕像般,沉默無聲地坐在那裡,彷彿能從此刻,一直坐到世界的鏡頭。

最後他沒辦法,只得離開,臨走的時候,又說:“不要讓她們知道這一切,這太殘忍。”

我聽的心驚膽戰,忍不住插口問:“後來呢?”

易北辰並沒有馬上回答,他靜默着吸了口煙,才說:“我承認我很自私。媽媽雖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她對我,卻比親生母親還要親厚。我不忍心看到她臨老了,還要遭受這樣的打擊,更不忍心看到你淪爲他復仇的棋子,所以纔想開誠佈公地跟他說明一切,勸他放棄報仇。而他……確實也放棄了。”

他頓了頓,又說:“那次你的孩子出事,他不是不關心你,而是因爲他的病突然又復發了,他根本自顧不暇。後來你的孩子出了那樣的事,爲了你,爲了不再讓你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他決定不再自暴自棄,接受化療。”

他說着,扭頭看我:“可是,就在昨天,吳非告訴我,他的化療失敗了。”

手不由得按緊了椅子扶手,我努力消化着這一切:“這跟他犯案失蹤又有什麼關係?”

易北辰低頭,燼了煙,再次娓娓道來。

那還是我發現歐陽琛利用金融危機給易北辰下套的時候。

易北辰曾找過一次歐陽琛,他說:“哥,如果你還允許我再叫你一聲哥的話,我想再對你說一句話。三年前我病發去國外醫治,爸爸都挺過來了,可是那次他乍然看到你,卻突然腦溢血癱瘓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他認出了你,他癱了之後,曾經十分費力地向我表達過這個意思,但是我終究沒能明白。只是從他從前留下的文件中得知,他想盤下北海望這塊地方,爲一個被他傷害的小孩子。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個小孩子就是你,他希望我找到你,把你領到他的面前。可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就在前天晚上,爸爸過世了,過世前,律師給了我一份遺囑,爸爸說,在他身後,他想把龍騰所有的資產都捐出去,捐給重病兒童基金會,專門救治像你我這樣從小就患上疑難雜症的孩子。”

“我知道你在合同上動了手腳,你想讓整個龍騰都毀於一旦,但是很可惜,你拼命想摧毀的這些,爸爸早就不在乎了,”他說的那樣篤定,“還有,我之所以會知道這件事,跟葉輕沒有半分關係,是爸爸在美國那邊的舊友告訴我的。”

“然後呢?”見他沒有再接着說下去,我又忍不住問。

易北辰擡眸,望着窗外不斷翻飛的落葉:“那天,他化療失敗,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就來到龍騰,坐在那張沙發上,看着媽媽爲我忙前忙後,看了整整一天。”

那天,臨走的時候。

“她是個好母親,你的好母親。”歐陽琛沒有回頭,只是透過玻璃注視着面容憔悴的易北辰。

易北辰怔了一下,忽然說:“她一向都很好,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一定會對你更好。”

“公司運轉已經出現問題了吧?”陽光熹微,透過烏墨色的落地玻璃影在歐陽琛的臉上,落下一段斑駁的暗。

他不願討論這個話題。

易北辰坐進沙發裡,將手一攤,好看的脣角勾起一抹哂笑,眸光卻複雜:“如你所願。”

薄脣慢慢抿成一條線,歐陽琛轉身,從懷中掏出一張單據,輕拍在易北辰面前的桌案上,卻不置一言。

“這是什麼?”易北辰挑眉,好奇地看着他。

“這只是合同上的一部分錢,已經打入你的賬戶,你先用來週轉,”歐陽琛說的雲淡風輕,平靜的面上也沒有半絲漣漪,“一個星期後,剩下的那一部分也會如期到賬。”

易北辰攥着那張單據,低聲喃喃:“你不是想看着龍騰倒閉嗎?現在經濟危機到處都是虧空,這麼大的一筆錢,你又是從哪得來的?”

歐陽琛卻顧左右而言它:“不要告訴你母親,她還有一個兒子正活在這個世上,永遠都不。”

“爲什麼?”易北辰倏然間擡起頭,看住他的眼瞳裡印刻着一種莫名的痛憐。

“也不要告訴葉輕,我和你的關係,還有,我所患過的病,”歐陽琛抿脣,深深呼吸,低頭看着他說,“答應我,龍騰就不會倒閉。”

易北辰霍然一下站起來,把單據丟到他的身上:“歐陽琛,我不需要你這樣的施捨!”

歐陽琛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彎下腰拾起那張單據,又抓住易北辰的手,把它塞進去:“有時候真的懷疑我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只因你的脾氣也是這樣的倔,但你畢竟不是我,還好不是我……”

他說着,莫名地

竟笑起來,笑得那樣清冷,卻又真誠:“如果我能有孩子,我就希望他長大後能像你一樣。”

看到易北辰眼眶微紅,歐陽琛停下來,拍拍他的肩膀笑說:“小子,再叫我一聲哥。”

聽他這麼說,易北辰的心臟彷彿被細小的鉤子輕輕的掛住,而後被人死死地拽扯着,他呼吸一緊,慢慢地覺出一股危險的意味來:“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哥要走了,大概以後都不能再回中國,”歐陽琛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倏然間轉身,連着聲音都變得冷冽起來,“記住,商場如戰場,不要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那葉輕呢?”易北辰叫住他。

“能跟我走最好,如果不能……”提到我,歐陽琛的眸光一黯,偏過頭淡淡地說,“倒也成全了你。”

易北辰上前一步,怒聲說:“葉輕不是貨物,她不需要你爲她安排下一個領主。”

“再不走我就要誤機了,”歐陽琛避開話題,拎起公文包的剎那,鼻翼中忽然漾起一股痠痛,他微微閉眸,深吸一口氣,好半晌才擡頭一笑,“再見了,我的弟弟。”

信紙如同秋葉般,倏然滑落,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緊緊攥住手指,我的心裡是一片的茫茫然:“他去了哪裡?”

“中緬邊境。”

易北辰抿了抿脣,停了半晌才說:“國際警察,是在中緬邊界逮捕的他。”

“爲什麼是中緬邊界?”我咬脣,望着他。

“他不是神,爲了用金融危機這招拖垮我和整個龍騰,他也已經拖垮了他自己。但他不在乎,他原本就是打算跟我們同歸於盡的,”易北辰低眸,眼底有一絲黯然,“可是後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爲了填補這筆資金空缺,爲了讓龍騰度過難關,他只有重操舊業。”

“重操舊業?”我愣了一下。

易北辰扭頭,深深凝視着我:“你知道他在美國是怎麼發家的嗎?”

“他有一個英文名,叫傑森,在國際警方的記錄中,傑森是一個被美國、香港、澳門、乃至馬來西亞、加拿大等多國家和地區警方緊盯多年的特大毒品犯罪團伙的首腦。這個團伙以美籍華裔爲骨幹,組織嚴密,成員衆多,人員分工明確,反偵察能力強,又善於僞裝,國際警方一直對他們束手無策。直到幾年前,傑森命人從東南亞向美國偷運大量毒品,但是被同夥人出賣,載有毒品的飛機意外墜毀,遭到媒體曝光。事情被鬧大,在美國甚至國際上,都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FBI甚至派出專案調查組來調查此事。而他,也因此而被迫改名換姓,從美國潛逃到中國內地,從此音訊全無。可事實上,從他一回中國,國際刑警就已經盯上了他,只是他受過相當專業的反偵察訓練,把以往犯罪的證據通通都銷燬掉了。只有等他再次犯案,FBI的人才能抓住他的證據。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曾給對方留下任何的把柄。而這一次,他失手了。”

“他被自己人出賣,在中緬邊境,被一舉抓獲。”

“可他現在依然杳無音訊。”我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易北辰點點頭,然後垂首,眼神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沒錯,因爲逮捕他的那艘船,在靠岸的時候發生了火併。火併中,他趁亂跳進海里,自此音訊全無了。”

我手一顫,指尖也不知何時深深嵌入自己的掌心,骨肉裡都充溢着麻木地疼痛。

我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明白了最初那些日子裡,他爲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如此殘忍地對我,將我推開。

我以爲他是無情的,現在才知道,是我錯了。

他在人生的末路上遇到了我,他那樣對我,只是不想把我一同拉下深淵。

他不希望我愛上他,卻想讓我陪着他。他是多麼的孤獨,註定行走在地獄裡,註定了無生機,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脣角卻有滾燙的滋味,我舔了舔,原來那是淚。

……

兩個月後。

太平間裡,影影綽綽地站着兩個人,彷彿有冷風從心底呼嘯着而過,寂靜清冷得真不似人間。

我卻更冷,抱緊雙臂,我倒退到門口,細弱的掌心只是徒然,攥緊一枚男款的鑽戒。

戒指是從易北辰給我的,這是歐陽琛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幽暗之中,突然有人發話,是易北辰倦怠的聲音:“屍體已經腐爛不堪,連DNA都不好識別了。只是他的右手上帶着這枚戒指,聽說是和你的訂婚戒指。”

我身子一陣巨顫,只得更加用力地抱緊自己,卻還是覺得冷,由心到肺都是滿滿地冷氣:“你確定是他嗎?”

易北辰沒有回答,算是默認,就這樣沉默了片刻,他才走過來,說:“葉輕,聽說這次的圍剿行動中,還有一些漏網之魚,你跟哥關係匪淺,我怕他們會對你不利。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你最好去別的城市躲躲,深居簡出一些。”

我猛然背過臉,過了好半天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握緊那枚戒指,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起初是走,慢慢地竟變成了跑。

不可能,不是他,一定不會是他的!他明明說過的,要我陪着他,陪他將餘生一起走下去!

可是現在,居然有人把這枚戒指給我,告訴我,他已經死了!永永遠遠地離開了!這怎麼可能!

不,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蒼穹上雷聲轟隆,我一步不停地在街頭狂奔着,任沉重的雨點石子般砸在身上,不知不覺,我就跑到了歐陽琛曾經的住處。

朱管家已經走了,老鍾也不在了,院口的大門上貼着大大的煞白的封條,在暴雨中漸漸失去了纏繞的支撐。

我跌坐在門口,捂着臉,卻偏偏流不出一滴淚,只能在心底絕望地痛喊。

天涯海角,我要到哪裡去找我的歐陽?還是此生此世,我們再也相見無期?

如果是這樣,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讓我陪着他一起死好了,他這一生是這樣孤獨痛苦,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看他隻身離去?

暴雨淋漓中,前方的車道上依稀有車在呼嘯,我咬咬牙,想也不想地向前衝了過去……

彷彿是做了一個沉遠的噩夢,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光皆暗。我吃力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幾乎以爲所有的一切都真的只是個夢,可惜,眼前並沒有我所期盼的那個人。

“媽?”我看了眼病牀前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眼那個陌生的父親,怔然地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媽媽看着我,慈愛的眼光裡刻着深深的心疼,就這樣看了好半晌,她才遲疑着說:“輕輕,你懷孕了。”

這一句如夢初醒,我僵坐在那裡,右手下意識地撫向自己還未凸起的小腹,一時間五味陳雜。我竟然又懷孕了,有了這個孩子,有了他的骨肉,我怕是連死都不能夠了!

“是啊,輕輕,昨天如果不是北辰不放心,一直跟着你,把你從鬼門關裡抱回來,你這一撞,可就是一屍兩命了。”陸榮則也在一旁嘆惋。

我怔怔地擡眸,這才發覺父母的身旁,還站着一個易北辰。

等父母都走出去時,易北辰坐在病牀前,耐心地替我削着蘋果,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可無論怎樣,你總不希望他的孩子出事吧?”

“你放心,我不會再尋死了。歐陽說過,他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我說着,忽然覺得胸腹裡一陣劇烈地抽動,我擡手掩住口,停了半天,才緩過勁來,斷斷續續地說,“你會做孩子的好叔叔的,對嗎?”

……

兩年後,桃源鄉的社區診所。

我正在給鄰村的張大娘扎針,門口的郵遞員卻突然叫住我:“葉大夫,有你的信!”

“哎,等等!”我低聲應着,一面思忖着誰會給我寫信,一面耐着性子幫張大娘將吊瓶掛好,而後轉身不慌不忙地走出去。

“媽媽——媽媽——”

我剛要推門而出,身後卻有個小傢伙拽着我的褲腳不肯鬆手,我心頭一軟,回頭抱起兒子,笑着撓他的笑渦:“纏人精,一刻也離不了人。”

笑着笑着我又恍惚起來,這孩子笑起來像我,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可沉默起來,又像歐陽,那樣如劍的眉宇,英挺又堅毅。

說起來這孩子也真是可憐,這兩年我爲了避難,舉家搬到鄉下,最怕的就是耽誤他的前程。不過……多年的風雨也告訴我,花團錦簇的人生也未必是一種福氣。

平凡,纔是最珍貴的。

所以我的兒子,叫易凡。之所以沒有用歐陽的姓,也是怕他生父的身份會對他影響不好。

現在的我已經足夠幸運,至少我的兒子沒有染上和歐陽琛同樣的疾病,至少我還能在兒子身上,看到歐陽琛的影子,看到活着的希望。

“葉大夫,你再發愣我可就走了啊!”

門口的郵遞員又在催促了,我恍然回過神了,笑了笑,走過去。那郵遞員跟我已經很熟了,遞信的同時,還跟我搭了兩句訕:“瞧瞧,去城裡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連這信封都是純英文的,我可是請教了好幾個人,才搞明白這上面是什麼意思。”

我聽得奇怪,連忙把信拿過來看,只見那信的封口處,有一圈淡淡的褶皺,像是被什麼浸溼過一般。我仔細瞧了好久,纔看出那是一個脣印,那麼淡,那麼淺,卻彷彿刻在我的心窩裡。

郵遞員見我凝眸,忍不住問我:“我說葉大夫,你怎麼就認識一個加拿大的人,你在那有親戚嗎?”

我的心猛然一縮,迅速把信拆開了看:“是啊,遠房親戚。”

“嘖嘖,敢情您還是海歸啊?”

郵遞員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我的腦子裡卻翁然一聲巨響,而後什麼也聽不到了。

院子這時開始起風,柔柔地如水波般,漾過門口的紫藤蘿架,吹起深深淺淺的紫色漣漪,一聲一聲好似嘆息。

這嘆息聲中,我的手垂下來,一頁信箋也跟着隨風飄落,緊接着是淚,一滴接着一滴,無比沉重的下墜。

春日裡的陽光是那樣鮮美,映得白紙上的黑字是那樣的清晰,我依依不捨地看着,看到眼前都模糊,纔敢確信那上面的兩個字——“等我。”

難以置信的倒抽一口氣,我放下懷裡扭捏的兒子,捂住自己的胸口,緩緩蹲下來,只覺得自己滿腔滿腦都是那個人的聲音,像毒,更像是蜜。

“葉輕,我要你陪着我,永永遠遠地陪着我,直到我死,也要陪着我。”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死不了了,就會給你寫信,不會有署名,那太危險,我會……以吻來封緘。”

(番外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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