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這令A大所有學生都惶惶然的考試月,就這樣與飆升的氣溫一起侵入每個人的生活裡。
下午兩點一刻,孫蔚然從午睡的香甜中掙扎着起來,望了望沒有流露出半點自習意願的小莫,只好拎起漆皮小挎包孤單單地奔往距離宿舍樓非常之遠的自習室。
隨着關門的咣噹聲響起,小莫又再次退回到獨處的沉寂氣氛中。她有些恨自己,爲什麼總是管不住這顆沒用的腦袋,總是不聽話地想起那個已經成爲過去時的人。
她真的想他。書桌上擺着的筆記本電腦,是他們大一那年一齊攢下的零用錢。她不明白,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可以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還有愛情也是。
電腦上連着的HelloKittyU盤,是高三那年葉黎送她的情人節禮物,她仍然記得當時葉黎的漂亮眼眸裡閃爍着她看不懂的期待。那個傻瓜,當時在期待什麼呢?沒有人知道。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與愛情有關,那麼葉黎許下的任何期待都一定會得到林小莫最好的迴應。那是她在心底對他的承諾。
可是她的呢?她那麼多卑微的小期待,究竟被誰丟在了回憶的轉角處。
止住回憶,手指有些顫抖地按上電腦的銀白色開機按鈕,她只想放任自己躲回炫舞遊戲所能給予的世界裡。那裡虛僞,卻不會痛。
看到熟悉的遊戲界面時,小莫忽然覺得諷刺。到了現在,唯一陪在自己身邊的人,不是對她呵護備至的父母,不是與她同仇敵愾的太妹死黨,更不是曾經許她甜言蜜語的葉黎,而是炫舞遊戲中,那個身穿絢爛舞服、名叫“莫小莫”的嬌俏女孩。她給了它生命,而它永遠停留在這些虛無飄渺的日子裡陪伴她,報答她。
林小莫改掉了莫小莫的簽名,於是它替她說——聘夫,閃婚,帶真心。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郵箱閃爍。打開,看到遊戲死黨“莫染淺年”發來郵件,主題爲空,正文亦只有簡單的兩個字——我聘。
當淺年真的跨過十幾個服務器的距離“千里迢迢”地找到小莫的遊戲房間時,電腦這端的林小太妹忽然覺得有那麼一絲神乎其神的眩暈感。不要誤會,這可不是感動,更不是什麼美妙的幸福感,而是面對一個陌生“死黨”的死纏爛打時,每個人類都應該有的基本覺悟,那叫做——焦頭爛額。
她在聊天欄裡嘲諷地發問:“喂,淺年,真心帶了嗎?”
“一直隨身攜帶,只差無人問津。”
呦,這個人,句式還真是工整呢。
小莫不自知地扯着嘴角笑了下,繼續
與遊戲那端的陌生人打趣道:“莫染淺年,莫小莫。其實我們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來來,未婚夫,叫個妹子給我聽聽。”
過了大概三分鐘,就在她幾乎肯定對方是掉線了的時候,一句來自莫染淺年的回覆突然搶眼地閃現在聊天欄裡。他說:“小莫。別胡鬧,我真心的。”
你真心的?呸!
這一刻,林小莫忽然很想把昨天沒來得及甩在蘇洋臉上的一巴掌賞賜給服務器對面的“莫染淺年”。
在感情的世界裡,林小莫剛剛淪爲一個輸了全部家當的可憐窮光蛋。在這種時候,她怎麼可能輕而易舉地相信所謂的真心。當現實中的情感都變得真假難辨,虛擬世界裡所謂的真心,該是有多可笑!
她聘夫,她閃婚,她要求帶真心,都不過是對現實的嘲弄。或者說,只是給自己一個出口,去宣泄滿腔無處安放的無助與怨忿。
很不幸,莫染淺年在最不恰當的時候一不小心觸了她的逆鱗,因此很榮幸地被選爲林小莫針鋒相對的倒黴麥芒。
如果此時淺年看得到小莫斜斜眯起的妖嬈鳳眼,就一定可以感受到暴雨即將來襲的詭異氣氛。
遊戲房間的聊天欄不停閃爍,莫小莫如竹筒倒豆子般,以氣勢恢弘的一系列排比句毫不留情地質問着——
“莫染淺年,跪好了再來聽姐說話!”
“敢問,你知不知道真心二字的基本釋義?”
“敢問,你知不知道真心駕馭在瞭解之上?而你,憑什麼敢說你瞭解我。”
“敢問,你知不知道隨便把‘真心’掛在嘴邊的男人,很像個混蛋!”
……
有些話,每說一次,都像是用刀子在傷口上深刻描摹,一遍一遍,直到血肉模糊。所以最後的最後,最慘痛的人其實不是莫染淺年,反而是林小莫自己先他一步,認了輸。
顫抖而利落着扯掉網線,小莫順手抓起右手邊的淺綠色陶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陶瓷與瓷磚的碰撞聲擾亂了本該安靜慵懶的下午時光,鋪了滿地的碎瓷片,理直氣壯地昭示着主人某種極端憤怒的情緒。
小莫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狼藉看了許久,許久。她只能這樣,像木偶一樣,等心緒慢慢恢復平靜。
就在她終於確認自己已經不再憤怒的時候,另一種遠比憤怒更強烈的感受卻襲上了心尖,那感受,類似於一種被灼燒的痛。
她只是忽然意識到,這杯子正是最露骨的嘲諷,嘲諷自己那無可遁形的初戀。曾經,他送給她杯子,承諾給她一輩
子。如今,杯子碎了,一輩子又該去何處向誰討要。
俯下身去撿拾陶瓷杯殘破不堪的碎片,左手握緊它們,就像握緊自己有些破碎的心。她端然跌坐在狼狽滿目的地面上,眼睜睜地看着碎瓷片割破手掌,心裡竟涌起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她自虐般勾起嘴角對自己說——林小莫,放肆的痛一場吧!
痛過之後,她纔可以將這些看得見、看不見的傷害一併刻在心底。然後,強大起來。
她呆坐在那裡,似乎想起了很多很多,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真正記起。腦海裡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有葉黎,有自己,有朋友,還有父母。
父母。是這最後出現在思緒裡的兩個人猛然點醒了她。想起十八年來,爸媽一直把她捧在手心裡疼着愛着,甚至知道她早戀之後,愛屋及烏地把葉黎也小心呵護着。而如今,自己竟然狠心爲了一個薄情少年而傷害自己,這不是混蛋又是什麼!此刻,她真恨不能替他們狠狠罵自己一頓。
想到這些,小莫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涌起得對家人愈發強烈的依賴感,她從地面上掙扎着起身,依然流血的手顫顫地抓起靜候在書桌一角的手機,撥出快捷號碼“1”,那是爸爸林文俊的專屬通道。
“嘟——嘟——”,手機裡的忙音持續得越久,林小莫的心裡就越是慌亂。
古人總是說禍事成雙,這叫她不能不擔心。
漫長的五十秒惶惶而過,就在小莫幾乎以爲爸爸一定不會接電話的一刻,聽筒裡卻傳來了她最熟悉的、林文俊特有的低沉嗓音。
“喂,寶貝。”
“爸,你怎麼才接電話!我還以爲怎麼了呢……”
“沒怎麼,爸爸剛纔在忙工作。”林文俊的語氣與平日並無差別,但小莫還是隱隱地覺察到了某些含義不明的異樣,他用略有些嘶啞的聲音問道,“打電話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我跟葉黎分手了嘛,你也不說關心關心我。”從小到大,但凡遇到不開心的事,她總是習慣跟爸爸撒嬌、耍賴皮,然後沒大沒小地胡鬧幾句,“你到底是不是女兒上輩子的情人啊!”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卻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安慰和打趣。
電話那端,林文俊沉默着,遲遲不語。她不明所以地盯着突然沒了聲音的手機,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爸?還在聽嗎?”
下一秒,“嘩啦”一聲巨響從聽筒裡傳出來,與剛剛大段的沉默銜接在一起,愈發顯得刺耳。而後,電話被掛斷,手機裡只餘下“嘀嘀嘀”的忙音不停迴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