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傍晚的A大南操場上,穿着專業運動裝的“減肥黨”拉幫結夥地繞着百米跑道裝模作樣地挪動着身影,她們慢吞吞的腳步似乎永遠趕不上聊天語速的三分之一快。
操場東南角,一棵百年柳樹下,蟬鳴聒噪。
林小莫“啪嗒”一聲啓開了第七罐啤酒,一口氣喝光,然後就像之前六次一樣,憤憤地捏扁彩色易拉罐,用盡全力砸在樹幹上。
“葉黎!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你憑什麼,值得我林小莫爲你這樣啊!”
說這些的時候,小莫一邊不清不楚地拖着長長的尾音,一邊將有些醉意的視線不偏不倚地對準了斜前方一顆飄來飄去的好看腦袋。她其實很想問,爲什麼好看的腦袋都喜歡飄來飄去?可是最後從嘴邊溜出來的卻是:“喂!我說,那顆腦袋,你就停在那裡別走,好嗎?”
腦袋的主人——穿着中規中矩格子衫的斯文男生,當真停在了離她不足兩米遠的地方。蘇洋抱着一摞厚厚的教科書,透過清亮的鏡片望向她,不說話,似乎也不打算離開。
這時候林小莫纔有些清醒,原來他不是葉黎。可是爲什麼,眼前的男生有着與葉黎一樣令她憎恨的斯文模樣。
沒錯,她憎恨那種斯文,憎恨那種她高攀不上、學習不來又抵抗不了的東西。
眉眼生得有些妖嬈的俏麗女生伸手扯了扯拖在地上的紅色裙襬,盯着眼前的陌生少年打量了半晌。就在眼神碰撞的一剎那,她不期然地想起了高考前那些暗無天日又快樂甜蜜的時光。
那時候,葉黎是大家的掌中寶,是班級上最搶眼的高材生;而她是大家的眼中釘,是年級裡最囂張的小太妹。他成績好,性格好,文質彬彬;而她成績爛,脾氣爛,瘋瘋癲癲。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可是某個明媚得不可理喻的晌午,他附在小莫的耳邊,問她是不是願意陪着他一起早戀。後來,他在老師面前若無其事地牽過她的手,他還在小莫永遠亂糟糟的書桌抽屜裡放上一封最精緻的情書,他甚至曾躲在高中教室的角落裡輕輕吻過她泛着嫣紅的臉頰……後來的後來,全世界都在訴說,葉黎喜歡林小莫。這七個簡單的漢字,是她一直收藏在心底的,最甜美的話語。
然而到了最後,她還是一不小心就弄丟了他,弄丟了那個總是透過清亮的鏡片、安安靜靜對她微笑的俊俏男生,弄丟了那個唯一能讓他臉紅心跳的出色少年。
輕輕搖頭,小莫將自己從回憶的漩渦裡生生扯出來,然後啓開第八罐啤酒,一飲而盡。而後,她斜睨着面前男生的格子衫,勉強收拾起一腔委屈和怒火,努力平靜地說:“眼鏡男,趁我沒發火,迅速滾出我的視線。”
波瀾不驚的語氣,聽起來依然這麼囂張,這麼放肆,這麼狂妄。可她從來都不知道,那時的自己就像所有剛剛失戀的十八歲太妹一樣——借酒澆愁,惹是生非,淪陷在自己抵擋不了的悲傷裡。一身惹火的紅裙掩蓋不住的,是冷靜分崩離析前的故作堅強。
所以蘇洋沒有滾,反而抱緊了懷裡有些散亂的教科書,走上前,低沉着聲音對她說:“林小莫,你看起來,其實很脆弱。”
很多年以後,當小莫徜徉在明爭暗鬥的職場裡如魚得水的時候,她依然忘不了曾經有這樣一個自信得令人討厭、聰明得令人憎恨的男生,只一句話,就擊潰了她所有的防線。
那一瞬間,眼淚潰不成軍地滴落在燥熱的泥土裡,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刺得她心裡生疼,疼到不知所措,疼到漸漸模糊了意識。
再醒來時,林小莫腫着一雙丹鳳眼,盯着熟悉的宿舍天花板,不停地攪拌着腦袋裡混混沌沌的記憶。
她記得自己在南操場的柳樹下扔了滿地的啤酒罐,記得那堆彩色易拉罐的斜前方停留過一個明明很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文靜男生,他穿格子衫,帶眼鏡,並且語出驚人。
是他,第一次這麼直接地把“脆弱”二字狠狠地丟進了林小莫十八年來沒心沒肺的生活裡。小莫忍不住暗自琢磨着,自己當時真該一巴掌甩他臉上,就像他甩出那樣的話一樣,凌厲並且毫不遲疑。她就像個暴躁的屍體一樣仰躺在上鋪的被窩裡,一邊馬後炮地在心裡彌補當時沒有發火的巨大遺憾,一邊恨恨地揪着披散在蕎麥枕頭上的零散長髮。
也就是這時候,同寢室的孫蔚然突然不適時宜地破門而入。在林同學的強大怨念裡,蔚然的寶藍色高跟鞋砸在寢室鑲了瓷磚的地面上,發出清脆又傲嬌的聲響。與踢踏聲形影不離的,是孫蔚然同學熱衷已久的午後小遊戲——喋喋不休。
蔚然放下手裡的涼麪,扭着脖子對上鋪的姐妹說:“小莫,好點兒了嗎?我幫你帶了涼麪回來。上午馬哲老師點名,我趁他不注意偷偷幫你簽到了。昨天我媽媽打電話說讓我趕快找男朋友。哦對了,說到這裡我就不得不說了,昨天你和蘇洋還真是很登對啊!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今
天上課的時候蘇洋還向我問起你了哦!嘖,長得真是帥啊……”
小莫繼續揪着頭髮,忽然有些頭疼。她實在搞不懂,這些完全不挨邊的事情,那個八卦女究竟是怎麼銜接得這麼自然的?
“而且,蘇洋是誰啊?”最後這句話,她想着想着,一不留神就順口問了出來。或許她心裡清楚,蘇洋就是那個突然闖進她視線中的眼鏡男。聽蔚然的意思,蘇洋與自己同班。可是,在這個男女比高達10:1的計算機學院裡,她完全有理由不記得班裡大部分男生。
“莫老大,別跟臣妾裝失憶了行嗎?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誰在宿舍樓下嗷嗷哭着咬住人家蘇洋帥哥的胳膊不放……”
事實上,昨晚的情況遠比蔚然描繪的更感人也更震撼——斯文卻不瘦弱的蘇洋同學左手抱着厚厚的一摞書,右手扛着醉醺醺的林小莫,不緊不慢地從南操場一路挪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孫蔚然從自習室回來碰到他們時,小莫正抓着蘇洋的手臂邊哭邊啃,那種啃法其實非常類似於……啃豬蹄。最後的最後,林小太妹“哇”的一聲,毫不留情地扒在蘇洋同學的格子衫上,吐了整整一分鐘。
很可惜的是,這些極具收藏價值的畫面並沒在小莫的腦袋裡留下什麼證據,所以此刻她很不爽地扯着嗓子對蔚然吼着:“喂!想說我失戀了腦子不正常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找不自在!”
這一次,蔚然果斷抓住了重點:“……小莫,失戀了啊……對不起啊那個,你之前也沒跟我說,我不知道……”別看她平時嘴巴伶俐,關鍵時刻卻不太會安慰人,尤其不太會安慰一個剛剛失戀的女生。
於是,原本悠閒的午後閒聊突然變成了一隻被截去了尾巴的貓,再沒辦法繼續下去。小莫看了看下鋪女生衝她不停忽閃着的無辜大眼睛,只得飛速地轉移話題:“嘖嘖,怎麼突然這麼餓啊……”說着假得不能再假的謊話,利落地從上鋪竄下來,以神一樣的速度洗漱完畢,像往常一樣坐在木質書桌前胡亂攪拌着散發出酸辣味道的涼麪。
這個夏天,看起來稀疏平常。
即使她哭腫了漂亮的丹鳳眼,盛夏的陽光也依舊明晃晃地玩耍在A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這世界安穩卻又淡漠,淡漠得連偶像劇裡失戀必備的傾盆大雨都吝於給予。
無意中撇到書桌一角閒置了很久的教科書,林小莫這才終於意識到,大學二年級的散漫時光原來已經隨着六月的到來而告一段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