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帶着挨刀的感覺很不好,可是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那就更糟糕了。
在場的十一大家族,爲了哄擡糧價,他們幾乎把所有江南的糧食都買到了手裡,當然,相當一部分只是交了一點定金,沒有付全款。
如今糧價崩塌,就算賣光了他們的家產,也沒法拿出後續款項,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賴賬!
對於大明的商人來說,你可以騙,也可以詐,唯獨不能賴!
商人重信,沒有了信義,誰還敢和你做生意。事到如今,高貴方、葉永鑫等人最大的對頭已經不是張恪,而是那些曾經被他們壓制下去的其他大族豪商。這幫人一定不會放過天賜良機,往死裡整!
就像是獅羣一樣,老的獅王衰朽了,受傷了,新的雄獅就會趁虛而入,取而代之。
偏巧這個時候,京城東林黨勢力土崩瓦解,他們又失去了朝廷的庇護,就像是一羣羔羊,周圍全是呲着牙,伸着爪子的野獸,琢磨着從哪裡下手呢!
葉永鑫年紀輕輕,腦筋轉得最快,他跪爬半步,說道:“國公爺,小的十分後悔,自己有眼無珠,冒犯國公爺,簡直罪該萬死!倘若國公爺能網開一面,小的,還,還有葉家願意追隨國公爺鞍前馬後,絕對沒有二話!”
張恪微笑着擺擺手,好整以暇坐在太師椅上。笑道:“本爵不是要收小弟,也不需要你們追隨。本爵只是想構建一套全新的秩序,一套你我大家都能接受的秩序!”
“不管國公爺想幹什麼。小人絕對服從!”葉永鑫猛地磕頭。
高貴方遲疑一下,隨即也磕頭說道:“沒錯,小人也願意服從!”
其他各家都知道情況不妙,若是張恪不出手救他們,衙門外面的那些債主就能把他們撕碎了。衆人只能砰砰磕頭,向張恪討饒。
“事情很簡單,本爵到江南。就是想收取商稅,你們只要答應交稅。一切好說。”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拿不到主意。
“怎麼。到了如今,還善財難捨嗎?”張恪的眉頭瞬間立起。
“小人們不敢!”葉永鑫解釋道:“國公爺,小人和您說實話,別看我們名義上不交稅,可是實際上上下打點的花銷一點不少!下至微末小吏,上至巡撫部堂,甚至是宮裡,層層分潤,我們能吃到的只是小頭兒。”
“沒錯!”最後的徐中良也說道:“國公爺。倘若增加商稅,朝廷要收一兩銀子,到了我們身上。就可能變成五兩,十兩,這個口子一開,小的們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保證傾家蕩產,萬無幸理!”
張恪沒有說話。其他人似乎得到了鼓勵,紛紛訴苦水。把朝廷的官吏從上到下,罵了一個遍兒!
在大明這個人治的等級社會當中,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成本。比如你經商發財,就要鄉里修橋補路,這叫做造福桑梓,就要給家族建學堂,資助讀書人,這叫做重視教育。逢年過節,祭祀祖先神靈,你也要出錢。每逢地方遭遇災難,更要大出血,不然就是爲富不仁。
如此一來,雖然看似沒有稅賦壓力,但是層層盤剝,人人貪墨,消耗的成本是非常驚人的。再加上致富之後,又普遍購買土地,囤積田產,這些大戶並沒有多於的銀子去投資興業,更遑論走入資本時代!
張恪當然清楚時代的大勢,他之所以在江南花費這麼多功夫,絕不是貪圖一點錢糧人才,而是有更大的圖謀。
“嗯,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不過……也都是屁話!”張恪罵道:“你們就是制度的受益者,每年幾百萬兩銀子流入手中,江山雖然姓朱,但是你們就是江南呼風喚雨的土皇帝,看誰不順眼,就能弄掉誰,當然——本爵除外!”
高貴方,葉永鑫等人被說的戰戰兢兢,不敢反駁一句。
“諸位,從這場風波當中,你們該吸取教訓,過去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
“敢問國公爺,是哪一套?”
“就是官商勾結,就是依附在士紳集團身上!耕讀傳家,以末斂財,以本守家,幾乎所有大明士紳都是這個想法。經營工商賺錢了,然後讓自己的後輩讀書,甚至去資助其他讀書人,一旦這些讀書人考中科舉,得到朝廷的特權,他們再反過頭庇護你們的產業。然後有了官吏撐腰,放開膽子去兼併土地,變成超大型地主。不同家族發跡的順序可能不同,但是到最後,就是兩條根基,一個大腦,左腿工商,右腿田產,上面頂着高官。你們這些姓氏,幾乎都有部堂一級的人物庇護,本爵說的沒錯吧!”
張恪幾句話,把士紳集團的情況解構的一清二楚。在場衆人更是心裡明白,只是他們想不明白,千百年來都是如此,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維繫這個體系的核心,就是特權!士大夫的特權!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官員會不斷洗牌,一代人倒下去,一代新人就上來。隨着官員不斷變換,家族也就不管起起落落,不過無論怎麼變化,都是一鍋肉,不過在不停重分而已,你們見過哪個家族能長盛不衰呢?再有,權力總歸有大小,就拿本爵來說吧!”
張恪玩味地一笑:“本爵現在就可以把你們都砍了頭,家產都充公,保證江南的百姓會給本爵送萬民傘,你們信不信?”
信!能不信嗎!
糧價飛漲的一個月,已經不知道得罪了多少百姓,有多少人想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國公爺,您說得太對了,每一句都說到心坎兒上了,可是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不是!”葉永鑫哭訴道。
“也對,也不對!”張恪微微一笑:“如果放在開國之初,你們能動用上千萬兩的銀子嗎?”
高貴方搖搖頭:“不能,國初金銀極少,官員貪污六十兩就要扒皮萱草。最近幾十年,西洋商人越發多了,他們帶着整船整船的金銀前來,換取茶葉絲綢,我們手上的銀子就多了起來。”
“嗯,還沒糊塗死!”
被一個比兒子還小的傢伙教訓得像是孫子,高貴方實在是欲哭無淚,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張恪沒搭理他,而是嘆道:“如今的時代的確不同了,西洋人開啓大航海時代,他們把世界連成一體,商貿空前繁榮,數以億計的金銀流入。作爲商人,你們手上擁有空前鉅額的財富,能夠呼風喚雨,爲所欲爲。可是與此同時,你們的政治地位卑下,不得不寄希望於官僚士大夫保護,千萬身家,靠着別人升遷榮辱,會安全嗎?”
在場衆人都是聰明絕頂的傢伙,他們從張恪的話裡漸漸品味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經濟巨人,政治侏儒,就是真實的寫照。
試想,若是張恪不打經濟戰,而是直接抄家滅門,雖然不見得把大家都一網打盡,可是誰又有對抗的本錢呢!
想到這裡,大傢伙似乎不那麼怨恨張恪了。
“你們眼下的處境就像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卻手上握着足以殺人的利刃,不出問題纔怪呢!”
葉永鑫猛地打了個冷顫,急忙磕頭:“國公爺,您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小人受益匪淺。想必您一定有了解決辦法,我等洗耳恭聽。”
“是啊,是啊,國公爺,我們都服氣了,您就開恩告訴我們吧!”
“糧食危機鬧到了一半,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收手,騎虎難下啊。”
……
“很簡單,還是兩個字:交稅!”張恪彷彿拿着棒棒糖,引誘小朋友的壞叔叔一般,笑着說道:“你們只要繳納稅賦,官員的俸祿是你們出的,軍隊的糧餉是你們出的,正所謂吃着誰的向着誰,這些力量自然會保護你們。比起你們指望着一兩個官員,要好得太多,安穩的太多。”
“這……國公爺,您這話有道理,可是萬一官員不守規矩,拿了錢不幹事呢?”
“那就要找一個守規矩的官員,幫你們把制度建起來,運行下去,言盡於此,你們決定吧。”張恪說完之後,負手而立,仰望着即將墜落的日頭。
一片耀眼的紅霞,半個天空都染了血!
十幾位大戶代表,互相交換眼神。情況再明白不過了,張恪說得對,要是向以往那樣依附權力,他們的代言人已經倒下去了。又出了如此大的紕漏,對他們來說,就是死路一條。
唯有指望着張恪,倘若真能建立起他所說的秩序。
只憑着正常交稅,就能得到保護,絕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大家點點頭,一起跪倒,鄭重磕頭,請國公爺收下我們的膝蓋,額不,是忠誠!
“呵呵,都起來吧!”張恪笑得比晚霞都燦爛,總算是把這些狡猾如狐,膽大包天的傢伙收服了,大動作這纔開始!
“從前我們是對手,如今是同盟!本爵心裡高興啊!”張恪一擺手,笑道:“來人,準備酒席。當初我在天妃宮宴請諸位,你們都捨不得來,如今可要不醉不歸啊!”
高貴方等人羞得滿臉通紅,他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牽着不走打着倒退。
“國公爺,從今往後,您的話就是聖旨,小人們絕對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