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談判目前還在進行中,澳門的葡萄牙市政會議對廣東官場的建議有一定的興趣――畢竟保證和中國的貿易是他們最關心的事情。而澳洲人楊帆鳴炮大搖大擺的進入珠江口的行動也使得葡萄牙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這夥在臨高的所謂“澳洲人”,雖然迄今爲止還沒有直接損害到葡萄牙人的利益――他們除了給予了少數幾艘船隻印度-臨高貿易特許權之外,在海外貿易方面沒有做出大的舉動來。與廣東的中國人的交易,大多數是葡萄牙人毫無興趣的基本民生產品糧食棉花和各種礦產金屬木材之類的大宗貨物。
總得來說,葡萄牙人和臨高的澳洲人是進水不犯河水,彼此還各取所需――澳洲人向葡萄牙人銷售了大量質優價廉的工業品,使得葡萄牙人在很多分銷和轉銷市場上都大賺其錢。而葡萄牙人也向臨高銷售了許多的“印度貨”。這讓原本對打開中國市場感到絕望的葡萄牙人對澳洲人起了很大的興趣,認爲如果能夠和澳洲人建立穩定的貿易關係,說不定可以打開通往澳洲的商品銷售渠道。
然而澳洲人在臨高大敗明軍,隨後艦隊進入珠江的行動使得葡萄牙人警覺起來――澳洲人顯然不是一夥只滿足於盤踞在荒僻的小縣城裡的海匪或者商人。他們有着更大的企圖。
在廣東的中國人中間,已經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謠言傳到葡萄牙人的耳中:澳洲人是幾個世紀前出走海外的中國人,他們現在回來是要奪回祖先的王位、爵位和封地。
傑蘭扎尼每隔幾天都能得到最新的會議進展――這毫不奇怪,廣東官場前來談判的中間人是李洛由,此人少年時候曾在耶穌會內生活學習過,儘管他在澳門有自己的公館,還是每隔幾天就會耶穌會來拜訪一下幾位他熟悉的神父。
李洛由並不隱晦他來的目的和談判的內容。在澳門,耶穌會對着澳門市政議會有着極大的影響力。所以他認爲讓耶穌會了解談判的過程有益無害。
李洛由對大明官府發動對臨高的進攻感到震驚。他沒有料到官府會如此輕率的對臨高下手――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事先派人去探聽一番?李洛由不無遺憾的想到,如果他們能夠親自派人去看一看,這場大戰或許就可以避免。而官兵也多保存一些元氣。以他的認識,廣東的官兵絕不是澳洲人的對手。李洛由知道,如果沒有數量優勢,大明的官兵連靠着各色人等七拼八湊起來的葡萄牙軍都未必能對付得了,何況武器質量和訓練組織比葡萄牙人還要強十倍的澳洲人。
當廣州的豪商官紳們陷入對紫字號的爭奪,許多商戶出於各種原因斷絕與澳洲人的商業來往的時候,李洛由依然不動聲色的繼續維持着和臨高的交易。一船一船的藥材、金屬、糧食、布匹運往臨高。換回他需要各種澳洲貨。一直到官兵封鎖瓊州海峽才宣告停止。這種貿易讓他設在臨高的瓊海號商行賺得鉢滿盆滿,讓第一回親自做買賣的顧葆成大爲驚訝。
李洛由的買賣中,論規模論效益,瓊海號根本就排不上號,但是李洛由是把這裡作爲一個重要的經營據點來設置的,又是顧葆成的第一份經營的產業――他大有把這份產業作爲顧家以後復興家業的起點,所以在這上面的投入堪稱闊氣。
李洛由不惜重金在東門市的新開發地段買了下了一大塊的地皮。其中一部分起蓋房屋,修築瓊海號商行,餘下的,他關照顧葆成把地方先屯起來,不急着用,也不要輕易賣掉。
“這上好的天地就這樣荒廢了豈不是可惜?”顧葆成問道。
李洛由關照他找幾個菜農,把空閒的土地先包出去種菜。種菜在臨高是一項很有收益的項目――人口大量的工礦業、行政、軍事等非農人口需要大量的蔬菜作爲副食品。
“種菜不僅是爲了多賺幾個錢。”李洛由諄諄教導,“也爲了不讓人說閒話!好好的土地空拋着長草,別人見了不會想到其他,只會覺得我們暴殄天物。”
“侄兒明白。”
“你想得到土地不能荒廢着,這就是長處。”李洛由對他表示讚賞。
官兵開始封鎖瓊州海峽的前夕,得到了消息的李洛由派遣信使秘密前往臨高。因爲官兵討伐臨高的聲勢極大,瓊海號的裡的一些夥計管事都惶惶不可終日。不停的攛掇着顧葆成先回廣州去避一避風頭。
“老爺說了,這裡要是少爺覺得局勢危急,回來也可以。老爺絕不會怪罪少爺。”信使說道。
“你回去告訴老爺。”顧葆成很有信心的說道,“澳洲人雖有一場苦戰,但是官兵萬難取勝。”
信使將顧葆成的話一五一十的照樣回覆給李洛由。李洛由暗暗點頭,這孩子雖然眼光還差一點,到底也不再是人云亦云了,有了自己的見識――見識還不算差。
何如賓在澄邁全軍覆滅,繼而在瓊山被圍。這都沒有出乎李洛由的意料。甚至李逢節悄悄派人來召請他,請他充當使者去澳門談判的時候,他同樣不覺得意外。總督大人輕率發動的進剿必然失敗,失敗之後,總得有人來收拾殘局。這個收拾殘局的,當然就是李逢節了。
李逢節是李洛由在廣東的最大靠山,李洛由代辦巡撫大人的許多商業事務,包括投資和放貸,也出面經營很多有巡撫大人投資的典當、海貿和走私之類或者名氣不好,或者不許官員染指但是利潤豐厚的行業。兩人之間的勾結堪稱緊密。當李逢節提出想爭一爭總督兩廣之職的時候,李洛由立刻關照人給巡撫衙門在北京的摺子書房匯去五千兩銀子作爲活動經費。
這種交情當然非同小可。所以王尊德一病倒,李逢節出來一面佈置廣東防務,一面暗中活動準備行款議和的時候,就把這位“商業夥伴”請了出來――讓他出面去和葡萄牙人相談協防珠江口。
“老弟你恐怕也知道了。”李洛由接見星夜到佛山拜訪的何誠宗的時候,對方面色很不好看,“髡賊已經竄入珠江!如今正在四處搶掠燒殺!東莞、新安、順德、南海各縣一日三驚……”
“聽說是佔據了虎門?”
“虎門天險,髡賊就用了二天。”何誠宗即沮喪又不安,“一敗塗地。”他把虎門之戰的經過大略說了下,說到澳洲人“船堅炮利”的時候,李洛由暗暗吃驚,因爲從對方的言語中他聽出來:澳洲人即沒有出動大鐵船也沒有出動鐵快船。只用五六十條普通的帆船加上冒黑煙會自行的小艇就攻下了擁有多座炮臺,數百炮位的虎門,2000官兵潰不成軍。
沒想到澳洲人的海軍竟然如此強大!李洛由原本對廣東方面的失利還覺得暗暗稱心,覺得這是給那些狂妄的官吏們一個極好的教訓。現在卻擔憂起來――澳洲人的軍力這般強大,如今又和大明交惡,難保以後不是另一個建奴!
“東翁有要緊的事情託付足下。”何誠宗小聲道,“此事只有足下能辦,事成之後,東翁必有重謝!”
“重謝不敢當。”李洛由見他面色詭異,知道必是要緊的事情――這事情多半還和澳洲人有關,莫不是要他出面去和澳洲人和談?他也小聲道,“大人要在下辦什麼事?”
“此事不足爲外人道。”何誠宗繼續說。
“放心!”
何誠宗這才小聲的將目的說了出來,李逢節要他親自去一趟澳門,讓葡萄牙人出兵,封鎖珠江口。
“……佛郎機人在濠境有七八條如城大船,上面火炮如林。縱然是髡賊的戰艦恐怕也難以取勝。”何誠宗說道,“髡賊現在在江上橫行肆虐,然而其所用火藥炮子均是從臨高千里迢迢運來,只要佛郎機人切斷了他們的補給,髡賊械彈兩缺,就只有退兵一途了。”
李逢節選擇李洛由充當這個使者,首先當然是因爲他是自己的親信,完全可以放心;其次李洛由和葡萄牙人關係比較深;最後,李洛由是個商人,不是當官的,也不是他幕府中的人。
讓葡萄牙人出兵幫忙的事情,說白了就是勾引外藩。讓御史言官知道了就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只有李洛由這樣毫無官方背景的商人出馬才能便於消息萬一走漏之後官員們進行抵賴否認――畢竟他是個正兒八經的“民”,連“臨時工”都算不上。
李洛由沉吟不語。這事情他覺得很棘手。葡萄牙人願意不願意這麼做他毫無把握。作爲一個和葡萄牙人非常親近,很理解他們的思維模式的中國人來說,他清楚葡萄牙人願意維護自己的商業貿易的順暢,但是他們有多大的決心和能力是要打個問號的。另外,自從葡萄牙人在澳門開港,大明和葡萄牙人之間的關係很難說是融洽的――最多算是彼此容忍而已。官場上要求驅逐葡萄牙人的呼聲一直沒有斷絕過。特別最近市面上到處流傳着高巡按要驅逐葡萄牙人,禁絕貿易的消息,說得有板有眼,活靈活現,連葡萄牙人都聽說了。
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葡萄牙人出兵,對方會怎麼考慮他實在沒有把握。
“此事甚是棘手。”李洛由決定實話實說,“高巡按的奏摺,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佛郎機人多半也知道了,到時候問起來如何應付?”
“只說絕無此事便是。”
這簡直是形同兒戲!李洛由心想,高巡按上奏摺的事情不會事空穴來風,毫無解釋就一口否決,萬一以後葡萄牙人得到了確切的消息,不是視大明官員是毫無誠信之人?
“這個……萬一以後真有其事了,豈不是大大的失了官府的顏面……”
何誠宗淡然一笑:“官府何曾說過這話?”面色的神情很是自得。
李洛由難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他完全明白何誠宗的意思,這話不是廣東官府的任何人說的而是他這個代表說得。而李洛由並不是“官”,所以也不存在官府撒謊的問題。再說到那時候官府完全可以一口否認李洛由和官府有任何的關係。
這夥人想得真是太荒唐了!竟然把撒謊當做一種謀略!而從何誠宗洋洋得意,毫不隱晦的說出這句話看來,顯然認爲讓李洛由這樣一個商人撒幾句謊沒什麼大不了的。頓時感到異常的心寒。
“這班讀書人,一個個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去了。什麼卑鄙無恥的主意都打得出來。”李洛由心中大怒。但是面上波瀾不驚,只是微微一笑道:“這個,不大妥當吧?”
何誠宗依然面有得色:“有何不妥?您老是個商人,縱然說錯幾句話又有何妨?先把眼前的對付過去就成了。”
“哈哈,哈哈。”李洛由打着哈哈。他能在商場立足靠得是就是“誠信”。若是這次欺騙了葡萄牙人,以後他在澳門的商界就很難立足。所以這個“李代桃僵”式的謊言他是絕對不能說的。
萬一葡萄牙人真要問起高巡按的奏摺的事情,他決定來個直截了當的說法:說他不清楚此事。讓葡萄牙人自己去判斷好了。廣州城裡有得是願意爲洋錢出賣一切的人。他們自己自然會找到真實的答案。
何誠宗告辭之後,他開始認真得考慮起這個任務了。當然,除非他不想在廣東做生意了,否則李逢節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而且還得設法達成纔好。
儘管他是澳洲人的生意夥伴,但是他認爲這次澳洲人做得太過了。擾亂廣東只會讓大明這具已經嚴重虛弱的身體進一步的放血――在他看來澳洲人還是繼續待在臨高販賣澳洲貨比較好。葡萄牙人雖然不見得能馬到成功,施加一點壓力亦會有用。
棘手的就是此事很難辦到――葡萄牙人或許出於維護商業利益的目的會出動戰艦進行巡邏,嘗試驅逐澳洲人。但是他們的海軍力量――在東亞頗爲可觀,甚至能讓劉香心生忌憚,不敢肆意攻擊葡萄牙人的商船,但是在澳洲人面前簡直不堪一擊。只要那四艘快船中的一艘出現在珠江口,就能單槍匹馬的打敗全部葡萄牙人在澳門的海軍力量。這點他毫不懷疑。
且不論葡萄牙人有沒有能力驅逐澳洲人,官府既然是有求於人,卻沒有開出任何對葡萄牙人有利的條件。大明的高級官僚們有一種“飲水不忘挖井人”的思維,時時刻刻把自己當做挖井人。在李逢節和他的幕僚們看來,葡萄牙人能夠在澳門居停,完全是出於大明的恩典。葡萄牙人如果想待在這裡,就得爲本地官場無條件服務。
如果他們不能理解這點,官僚們就準備用威脅的手段來迫使葡萄牙人意識到這點。
換而言之,這不是對等的談判,而是在不斷髮出“如果你不這麼幹可能就會吃虧”的威脅。
當然,威脅也是談判的一種手段,只要實力強大到能夠強大到隨時可以兌現威脅。但是在己方急需幫助的時候,還在對可能的盟友發出威脅,這實在令他感到爲難。澳門市政議會肯定想知道,己方花費大筆的軍費,出動戰艦與素來關係友好的澳洲人爲敵,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
李洛由思來想去,只好用葡萄牙人最關心的維護中國貿易這個大題目來說服他們出動戰艦:要想保持澳門在大明對外的貿易門戶的地位,就必須維護好珠江流域的水上治安。保證船隻往來的安全。
李洛由帶來的廣東巡撫的要求立刻被提交到了澳門的市政議會上進行討論。葡萄牙權貴和商會的要人就這個議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
葡萄牙人儘管不喜歡大明政府,但是畢竟這個政府給給了他們居留地,又在不願意和外國商人打交道的思維模式下奉送了他們對華貿易壟斷權,一旦澳洲人和大明陷入長期的戰火,葡萄牙人在珠江三角洲經營的利潤豐厚的貿易就會難以爲繼。所以幫助廣東官府對抗澳洲人的呼聲一直很高。
但是另外一部分人,認爲大明不是一個好的貿易伙伴,他們不斷的限制葡萄牙人的貿易,限制他們購買貨物的種類和數量,限制他們攜帶的現金,甚至不許他們在廣東給當地僱傭和購買奴僕,而且不斷有人提出要驅逐他們離開這塊小小的殖民地。有人甚至認爲,應該給這個“狂妄自大”的政府一個“深刻的教訓”――如果澳洲人願意這麼做,葡萄牙人沒有必要出面干涉。恰恰相反,葡萄牙人甚至可以利用自己的超然地位作爲雙方和談的中間人來撈取更大的好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