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澳洲人又行秦人故伎,他們到底有何德何能,自信不會重蹈覆轍呢?
何吾騶輕咳一聲,道:“這髡賊施政,說來也無新鮮。不過是商鞅舊法。秦以法家治國,雖一統六國,然施政嚴苛,民不聊生,最後二世即亡。髡人所謂的元老院,難不成不知道這事麼?縱然他們不知道,孟良你也是知道的,即爲這澳洲之參議,豈不進諫一二。自古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大抄大攬。這髡人自入廣州,良政雖多,然急於求成,爲政猛苛,絕非長治久安之道。”
這話,其實也是不少略知元老院一二的士子的共同心聲。他們看到了元老院展現出來的治國能力,但是又無法擺脫心中的疑惑,畢竟秦代的教訓太過深刻。
“不然,”劉大霖道,“秦之亡,非亡於秦法,實亡於始皇帝、二世濫用民力。”劉大霖道,“後來漢武亦不免重蹈覆轍,若非宣昭二帝苦心經營,以至中心,只怕漢胙等不到王莽來篡便失鹿。”
諸人都是飽學之士,經史子集無不遍覽,歷代史事無不了然於胸。並非只知十三經的迂腐文人。考慮歷代政治得失固然各有看法,但是歸結到底,王朝的覆滅大多是可以歸結到“民不聊生”這四個字上。
他們感到:如今的大明,亦開始走上了同樣的道路。何吾騶前些日子接到京師爲官的同年、親族的多封信件,都警告他說朝議已準備開徵“瓊餉”三年,“剿餉”一年,挑選督師,有興兵南下討伐的意圖,要他“早做預備”。
在座的大佬們對朝廷的南征大多不抱太多的希望,髡賊的軍勢和財力他們耳聞目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管派誰來督師,想要一戰定乾坤無異於癡人說夢,十之八九會止步於五嶺之北。和關寧一般長期對峙,說是三年“瓊餉”,只怕也會和“遼餉”一般一直徵下去。
“非也非也!”片刻間又有人加入辯戰之中。
……
劉大霖辯了這麼久,口水都說幹了。他知道這麼辨經辯下去,再辯個七天七夜也是枉然,便道:“諸位兄長曾記否,昔年我以《易經》中式。諸兄既以爲明朝運數未盡,不如以《易》卜之,問之於天。不知意下如何?”
占卜之術古已有之,歷代朝廷都設有官員負責卜筮吉凶,嘉靖皇帝又崇尚修煉成仙,因此明代占卜之風甚盛。不說士大夫,就是皇帝本人,在危急關頭也不得不求助於天。相傳崇禎上吊之前曾被李自成的軍師宋獻策以占卜之術“攻心”。李自成兵臨京師,寢食難安的崇禎與太監王承恩出宮散心,碰到宋獻策假扮的測字先生。心神不寧的崇禎寫了個“酉”字,宋獻策隨手寫了張字條交給崇禎,說此乃天機,須在子夜方可拆開。崇禎回到皇宮,於子夜打開字條,上書:“大明天子本爲尊,尊字無頭無尾斬爲酉,江山危在旦夕。”驚得崇禎癱倒在地。
嶺南風俗本就迷信,因此這羣才高八斗的士大夫也沒覺得劉大霖的提議有何不妥。趙恂如道:“占卜有龜卜、蓍卜、銅錢卜、問籤,不知孟良欲以何卜之?”
劉大霖道:“龜甲、蓍草不可驟得,而銅錢、問籤乃鄉野民夫所用之法,我當用棋卜。”
“何爲棋卜?”
“圍棋黑白二子,陰陽之象,故以棋子代替蓍草。”
陳子履作爲東道主,很快便命人取來了圍棋。
在衆人的注視下,劉大霖從中取出五十枚精緻的玉石棋子,置於牛骨棋盤上開始推演。
只見劉大霖從容地用菸斗從棋子堆中隨機撥出一子放在旁邊,此所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取一不用以象太極,四十九象徵世界萬物。又以菸斗從四十九枚棋子中間隨意地一分爲二,左爲“天”,右爲“地”,之前那一枚棋子也象徵“人”,掛一而象三,如此天、地、人“三才”俱備。
接着,劉大霖開始計算左邊“天”中的棋子數,四枚一組,揲之以四,象徵四季,餘數棋子則被撥出。算完左邊,又接着算右邊的“地”,同樣將餘數撥出。然後將象徵“人”的那枚棋子與取出的棋子放在一起,總共五枚(此步數字不是五就是九,如果不是,那就說明算錯了)。這一套過程稱爲“一變”。
隨即他將兩堆剩餘的棋子混而爲一,重複前面的過程,爲“二變”,如此往復,凡“三變”後,剩餘棋子數揲之以四,方得得一爻。總共六爻十八變,可得一卦。
三變演罷,劉大霖用毛筆在宣紙上劃下一道長橫槓,高聲道:“少陽。”
片刻後又在初爻之上劃下兩道短橫槓,道:“少陰。”
隨着這一陰一陽的卦象逐漸呈現在紙上,圍觀衆人不禁爲大明王朝的命運捏了一把冷汗。
“少陽。”
“少陰。”
“少陰。”
第五爻出來之後,結果就變得明朗起來,剩下一爻不是陽爻就是陰爻。陳子壯心懷僥倖,暗想:“或是山火賁,亦是中上卦。”
“老陰。”
隨着劉大霖劃下最後一爻,衆人的心不禁一涼,竟是《周易》第三十六卦“明夷”。
見衆人不語,劉大霖道:“此卦僅一老陰在六爻,一爻變,當以本卦變爻辭佔。辭曰:‘上六:不明晦,初登於天,後入於地’,明夷昏暗之卦,暗君在上,明者見傷之時也。”
明夷卦的卦象爲離在下,坤在上。離代表日,坤代表地。日入地中,無法煥發光芒,如同受到損傷一般,故稱明夷,乃下平卦。此卦在人事上代表的意義則是昏君在上,明臣在下,不能發揮才幹,處境非常困苦。所謂“時乖運拙走不着,急忙過河拆了橋,恩人無義反爲怨,凡事無功枉受勞。”
此情此景,何吾騶面色慘白,姚鈿、陳子履沉默不語,趙恂如不禁垂下淚來,難不成真是天要亡我大明。
只有陳子壯仍不死心,道:“此卦尚有迴轉之餘地。陰極則反,否極泰來,上爻老陰,動上爻則變山火賁,辭曰:‘上九:白賁,無咎’,上得志也。當今聖天子十六歲即位,旋誅魏閹,整肅內廷,日日於內憂外患之中,夙興夜寐,未曾享一日之清閒,只爲中興大明江山。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天地可變而終不可以易乎其位。”
劉大霖知道陳子壯已經是強詞奪理,道:“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古者以天下爲主,君爲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天下也。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視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爲過也。今以君爲主,天下爲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爲君也。當其未得之時,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爲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爲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今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爲獨夫,所以爲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
陳子壯大義凜然地回道:“從古未有不爲真人而爲名臣者。我既爲明臣,自當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雖千萬人,吾往矣。”
劉大霖道:“集生既言孟子語,當知孟子亦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太祖曾覽《孟子》,至草芥、寇仇語,謂其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羣工。故我之出仕,爲天下,非爲君也,爲萬民,非爲一姓也。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世之爲臣者昧於此義,以爲臣爲君而設,君分我以天下而後治之,君授我以人民而後牧之,視天下人民爲人君囊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其君也,不得不講治之牧之之術。苟無繫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雖有誠臣,亦爲纖芥之疾也。”
“孟良你我各爲其主,不必多言。”說罷,陳子壯拂袖而去。
陳子履見狀,追陳子壯而出,剩下的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雖然劉大霖早有預感,卻不想今日相聚果真落得個不歡而散的局面,只好對何吾騶、姚鈿、趙恂如三人說:“爲臣者輕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於臣道固未嘗不背也。”
何吾騶道:“集生爲人耿直,今天下之劇變,尚難接受,孟良當體諒之。”
劉大霖搖着頭,心中五味雜陳,嘆息道:“相識一場,皆是緣分,愚弟留一語相告,諸兄好自爲之。”
說罷,提筆以正楷留下四字:公無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