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掘開的羣葬坑;堆碼整齊半腐的屍體;被挖去五官和內臟的兒童屍體;混雜着屍骸碎片的泥沙,煮屍骸的鍋竈……
雖然全部是清晰度有限的黑白玻璃板照片,但是栩栩如生的細節依舊讓許多人不敢正視銀幕。
“這是物證第291號:生魂葫蘆,”隨着沈睿明的聲音,銀幕上閃現出葫蘆的全景和特寫圖片;“這是292號,從葫蘆中發現的‘屍丹’。據嫌疑人巫支祁的供述:屍丹是由受害者屍體油脂混合其他物質煉製而成的……”
旁聽席上一片死寂,然而沈睿明知道驚駭、恐懼和由此引發的憤怒正在人羣中發酵。他暗暗得意。
“……這是第778號物證,‘大藥’。據嫌疑人富文供述是他使用受害者的屍骸混合藥材製造出的所謂‘春藥’。其團伙內的成員將該春藥以每丸二兩銀子的價格在廣州出售……”
說到這裡的時候,沈睿明敏銳的發現特約旁聽席上有位老爺的臉突然扭曲起來,彷彿剛剛吃下了一坨屎。
看來他是服藥者之一啊。沈睿明心想。
物證展示儘管只有不到實際內容的十分之一,但是數量亦很驚人,全部展示完畢已經是下午三點過後了。
隨後樑心虎對被告人開始發問:“被告巫支祁,剛纔檢察官的話你都聽清楚了?”聽到巫支祁出聲同意,樑心虎又說道:“你把事實經過都說出來。”巫支祁早已對能否活下去不抱希望,懾於崔漢唐的“法術”,早就同意交代一切,只求死後能保留三魂六魄,這會自然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講了出來。富文則自知罪大惡極,絕無求生之理――何況這些日子來他差不多就是生活在無間地獄裡,眼下只求速死,問什麼說什麼,絕無保留狡辯。倒是幾個從犯,自認自己罪責有限,存有僥倖心理,供述的時候躲躲閃閃,言辭閃爍。
沈睿明也不以爲意,他手上的證據多得是,這點小伎倆毫無作用。待到全部嫌疑人供述完畢,他看向樑心虎,後者以眼神示意明白,說道:“辯護律師請發言。”
張允冪剛坐進法庭的時候還有些緊張,這會輪到她發言,倒是鎮定下來了。站起身來,先向樑心虎致意,隨後開口侃侃而談,辯護詞是事先和沈睿明、崔漢唐等人一起商議好的。巫支祁等人的罪行是確鑿無疑的,辯護就要從其出發點即動機來着手。張允冪着重解說了本案衆被告的行爲是出於迷信無知,其想法幼稚可笑――既要斥之爲邪道,又不把所有宗教行爲一棍子打死,可是費了崔漢唐一番功夫――除巫支祁、富文之外衆多被告處於從屬地位,應予以從輕處罰。
這番話說的有理有據,既有效地給被告人提出辯護,又很好的照顧到圍觀百姓們的情緒,不論是在場的元老還是庭內庭外的百姓都流露出了贊同的神情。
所有程序走下來已經是天色已經擦黑。這個案子如果是在原時空,審下來少說也得要三天,爲了審判的社會效果,也避免給警察局太多維持羣體性活動秩序的壓力,沈睿明和樑心虎刻意加快了流程。
樑心虎宣佈休庭十分鐘後,從庭後走回了主審席,當庭宣判被告人巫支祁犯故意殺人罪、綁架罪……等二十一項罪名全部成立,數罪併罰,處死刑;被告人富文犯故意殺人罪、綁架罪……等二十三項罪名成立,數罪併罰,處死刑;其餘衆人處死刑,僅三名從犯被判處“終身苦役”。隨後宣佈,明日將舉行公審大會,處理其他相關涉案人員。
樑心虎“以元老院和人民的名義”宣讀完所有判決書之後,喝道:“押下去!”
當即有幾十個留用的皁班差人――如今都是警察了――手拿鐐銬過來,將十三名人犯當庭釘上腳鐐押解下去。
曾卷因爲在法庭裡面,散的時候是最後一波走得。一天下來,他的腰腿麻木的都快邁不開步子了,不但口脣乾焦,中午吃下去的半塊糯米雞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尿更是快憋不住了,從法院出來,拔腿便往萬勝祿茶居跑去。
要在過去,哪裡的街頭巷尾撒一泡尿就算解決問題了。但是如今他可不敢造次。好不容易憋到了茶居,趕緊溜到後牆跟的尿缸前痛痛快快的放了一泡水。
繫好衣服,這才慢吞吞的從後面踱步往店堂而去。茶居晚間的生意比較清閒,他坐在櫃檯裡除了理一理賬目,也就是和客人們說說閒話。
萬勝祿茶居白天的客人很少喝酒,都是喝茶配點心,然而到了晚上,來得客人就都要叫一二壺酒,或是自斟自飲,或是三五友朋飲酒小聚。曾卷當了掌櫃之後,從大世界買了幾盞“澳油燈”,把店堂照得亮堂堂的,雖然所費不貲,但是對吸引夜間生意卻是大有好處。
如今的廣州治安雖然還比不上臨高、澄邁、瓊山等中心地區的水平,但是在關帝廟人馬被整肅之後,城內治安和刑事案件的發案率驟然下降了六成,對於商鋪住戶來說幾乎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鼠疫結束之後劉翔爲了刺激“夜生活”,儘快恢復廣州的市面,把關閉街閘的時間從過去的天黑起更就關閉延遲到了晚上九點。
曾卷理了理賬,忽然看到水牌上有袁述之的名字被擦掉了,便問道:“老何!袁述之來過了?”
袁述之是茶居的常客,勉強算得上是個讀書人。和曾卷他們的出身倒是相似,也是社學出身,不過從十五歲應童子試開始,一直考到如今五十出頭,照舊是個“童生”,出門拜客,還是被叫做“小友”。
袁述之家裡原是什麼樣的,父母是誰,有無家人,曾卷是一概不知的。不過,自打他來姐夫店裡蹭吃蹭喝起,就時不時的能看到袁述之――也算是萬勝祿茶居里的名人了。
他聽人家背地裡談論,袁述之沒能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連家裡的房子也頂了出去,跑到廟裡與和尚搭鋪,據說還被和尚“弄了屁股”。茶居里的客人也常拿這個打趣他。袁述之倒也從不出惡言,乾笑幾聲便掩飾過去了。
他不會營生,因爲沒進學,想當個教書匠都無人問津。只好在街頭擺了“代寫書信”,替人寫書信、契約,收幾個小錢過活,換一碗飯吃。日子過得窘怕也就可想而知了。
因爲無家無業,袁述之差不多就是以茶居爲家。他的洗臉手巾什麼的都是寄存在茶居中的,每日從廟裡出來,先來茶居洗漱――這裡水火方便,本街道上的老茶客多半如此。早晚兩餐也多在茶居中解決。自然,以他的收入,要正兒八經的叫一碟子糯米雞是不成的,多半是要一壺茶,就着街面上買來得燒餅。偶爾今日出息好,叫一碗豬紅粥來配燒餅便是打牙祭了。
雖說他日子困窘,時不時在茶居要賒欠幾十文上百文的,然而信用卻是不差,記在粉板上的賬,不出一月,定然還清。所以他姐夫對他也還算客氣,只要生意不是特別忙,總讓他佔個座。
不過這次他掛賬的日子卻長了許多,不過前階段是鬧鼠疫,這也算是情有可原。鼠疫戒嚴結束之後,亦不見他來店裡洗漱飲茶,大夥都猜他多半是已經死了。這鼠疫前欠下的七十文錢也就沒了指望。
老何是這裡的老企堂,從學徒開始到現在幹了快三十年了,他道:“今兒上午他來過了,腿有些瘸,人還算精神。到店裡便還了賬。”
“傳了場瘟,卻把腿給弄瘸了,這倒是奇事!”有茶客評點道。
另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是被打瘸了腿。”
衆人都發出個“哦!”字。
“這老袁平日裡倒還謹慎,這回傳瘟,全城都沒生計。他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人,實在餓得沒法,竟去偷!偷也就罷了,居然偷到了莫容新老爺的府上!”
衆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書院的管事莫老爺堪稱廣州一霸。雖說澳洲人來了之後他的氣焰大不如前,到底積威猶存。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聽說藤條子都打斷了――這老袁是過五十的人了,又向來吃不飽飯,哪裡經得起這番苦打?聽聞是傷了筋骨。還是他寄居的廟裡的和尚念舊,把他接去養傷,這纔算是撿回一條命!”
“嘖嘖,我看和尚不是念‘舊’,而是念‘舊情’吧。”
茶居里爆發出一陣笑聲,連空氣都快活起來。
“即打傷了腿,怎麼又有錢了?”
“說來也是巧合,”那茶客說起別人的事來津津有味,“老袁和阿貴是老相識――阿貴你們知道嗎?”
“知道!原是個打短工的!經常給鍾老爺家幹打雜。後來聽說調戲了鍾老爺家的女僕,給趕了出來。”
阿貴,曾卷自然是認識的,自從李子玉當上了警察,阿貴簡直成了他的影子,出入形影不離,還租了他家的房子住,每天空下來便給李家幹雜活,簡直是李子玉家的雜役一般。
聽到衆人議論,曾卷豎起來耳朵,想聽一聽他的所作所爲:李子玉去臨高培訓了,萬一阿貴作出什麼壞事來,可是會大大的牽累到他。
“他如今給澳洲人當上警察啦!聽說又立了功,抖起來了……”
“這人窩窩囊囊,半天放不出一個屁,連話都說不囫圇。”
“這話你現在可少說,他話說不囫圇,棍子掄得可利索。”
“說正經的!他和阿貴認識又怎麼了?”
“怎麼了?這阿貴如今可是廣州市警察局的頭號紅人李子玉的跟班!別看不過是個小小的巡警,連過去的高頭兒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這阿貴見老袁被打傷了,就要替他出這個頭……”
“這下莫老爺算是一頭鑽進馬蜂窩了。”
“誰說不是!”那人說得唾沫橫飛,“這衙門裡的人豈是好相與的?這阿貴便叫老袁去派出所告狀――列了兩條罪狀:說莫老爺非法拘禁,故意傷害。就這兩條,要按照澳洲人的法律無論哪條坐實了,莫老爺非得吃幾年官司不可!你看這阿貴手段厲害不厲害?”
“公門之中無好人,這是必然的了!”
“說起來莫老爺也算不上什麼好人,不過過去他有關帝廟這個靠山,腰桿子自然硬,如今可是不成了。這老袁被阿貴唆使一報案,立刻就是驗傷――當下就定了個輕微傷。這邊警察便直接上門去要傳莫老爺去問話。這下莫老爺可慌了神。想叫管家出面代行亦不成,最後亦是到得局子裡去‘接受處理’。又是賠錢又是罰款。很出了些血纔算逃過了牢獄之災。”
“怪不得老袁上次來氣色好,手頭也散漫!口袋裡掏出來的都是響噹噹的銀元!”
“他有了阿貴這條線,以後偷起東西來還不明目張膽了。”
“哪倒也不是。”說話的人娓娓道來,“老袁因爲偷東西,也蹲了十五天的班房。”
“這不是兩敗俱傷嘛!”
“我看老袁一點不傷――他是個光棍,蹲十五天班房算得了什麼?這大把的銀元和票子纔是真的!”
“依我看,莫老爺這下傷了面子,還得找回來……他可是城裡有字號的人物……”
“拉倒吧!莫老爺的親家關帝廟高家已經是徹底完了,他還算哪門子人物?我看他文瀾書院管事的位置怕也保不住了。”
“沒了文瀾書院管事的位置,莫老爺還不得心疼死?”
“換誰都要心疼,光那些店鋪土地,一年就能取多少租子!”
“老話說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澳洲人坐了廣州的天下,文瀾書院這麼塊大肥肉,豈能容外人染指?別說莫容新了,便是鍾老爺怕也是保不住自己的位置。我看文瀾書院就要輪到高大官人說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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