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世傑靜默良久,始終一言不發,他雖然低着頭,卻仍舊能感覺到有兩道特別凌厲的視線,始終盯着自己。
他擡起頭,撞上郭瑤的視線。
不自覺移開目光。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鄧世傑的離去,你的附魂和魘魔有關係,對嗎?”
郭瑤的聲音平靜的不帶一絲起伏。
“對……不……起……”鄧世傑慚愧的低下頭。
“我不需要對不起,告訴我真相,魘,是否,就在我們身邊?”
郭瑤又問:“他是誰?”
“我……真不知道,郭瑤,我從沒傷害過世傑,也沒有主動奪魂,我是身不由己的,你相信我……”鄧世文急切的解釋,說到一半,吶吶停下。
對面,郭瑤的眸光中浮起一層不屑。
那種不屑像無形的釘子,將他刺的千瘡百孔,汗顏慚愧,在也無心辯駁。
“我真的沒有主動傷害世傑,真的……”他反覆重複着這句話。
“可你佔據了他的身體,甚至,一度試圖隱瞞我們。”
郭瑤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我以爲世傑走了,我怕你們傷心,我想,我也許能夠替代他,畢竟,我知道他的一切……”鄧世文擡起頭,直視郭瑤的眼睛。
“你永遠都不可能替代他。”郭瑤毫不留情打斷他的話。
“我最後問你一次,魘,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他藏在哪兒,那天,世傑受了很重的傷,你不顧一切的替他療傷,一種奇妙的力量喚醒了我,我覺得我們倆都好虛弱,我以爲我們要死了。忽然一個黑影從地面浮起,一把抓住世傑,帶走了他。我想大聲呼喚,可我一點力氣也沒有,再後來,我就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了才發現自己控制了世傑的身體,我,真不是故意的這樣做的,我也不知道魘藏在哪兒,我只是,太眷戀這個世界了。”
鄧世文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很痛,郭瑤的話深深刺傷了他。他永遠不可能替代鄧世傑。
永遠不可能!
“如果你不知道,剛纔爲什麼那麼害怕?”郭瑤的眸光陡然犀利起來。
“害怕?我沒有,我只是擔心你會遇到危險。”鄧世文聲音明顯顫抖了一下,但他依舊拒絕承認。
“你有,從我們發現魘魔的存在開始,你就在害怕,你不停拖延時間,你不敢去面對他,我甚至懷疑你用某種方式通知了他,所以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你懷疑我?呵呵,好吧,如果你真的這樣以爲,你就把我抓起來,送回地府,反正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經死了,不在乎再死第二次。”
鄧世文輕嘆了口氣。
陽光從車窗外射入,他的側臉白皙而清晰,郭瑤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緒,他那挺拔消瘦的身姿,隱約散發着某種悲傷和隱忍。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郭瑤的語調緩和了下來。
“小瑤,我承認自己對你有好感,我也承認我試圖以世傑的身份活下去,可我真的沒主動傷害他,我也不知道世傑去了哪裡,我答應你,如果他回來,我立刻離開,永遠離開,可以嗎?”
鄧世文坦然的看着郭瑤,說實話,他很想聽到郭瑤拒絕,哪怕她猶豫下在答應也好,可是,郭瑤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好’。
在這一瞬,他的心,慢慢裂開。
“我送你回家?”他看見郭瑤的手輕放在扶手上,看樣子想要下車。心裡忍不住又有些捨不得。
“不用了,我還有事,你回去,早點休息。”郭瑤跳下車,頭也不回的遠去。
看着她遠去的決絕,鄧世文頹然萎靡在座椅上。
他靠在座椅上,渾身痠軟,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做的不錯,你很識趣……”沙啞的聲音忽然從車廂內響起。
鄧世文一怔,從頭到腳瞬間冷透。
黑色的水霧從車底蔓延上來,聚集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慢慢蠕動,不一會兒,居然變成一團漆黑的影子,有棱有角,立體的影子。
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對更漆黑的眸子,在影子上森然注視着他。
“你是誰,和他有什麼關係?”影子的外形看起來非常像一個人,鄧世文鼓足了勇氣問完這句話,臉色越發蒼白。
“我是魘,可以寄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也許是彭格,也許是田濤,谷小米,甚至是你。”
影子冷冷凝視着他,它的身體波光淋漓,就像一團會流動的水。
“你今天做的很好,我答應過你,只要你肯乖乖聽話,鄧世傑就不會魂飛魄散,否則,你和他,都不會再看到明天的太陽。”
黑影猛地俯過身子,將自己虛無的臉輕貼在鄧世文鼻尖。
他的身體奇異的拉長了,四肢和軀幹就像液態的金屬,鄧世文甚至能看到他飄渺的身體內隱約流動的血管和若隱若現的器官。
“世傑在哪,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我只要知道他是安全的,我一定都聽你的。”鄧世文急切的哀求着。
“現在,不是你們見面的時候。記住我的話,要麼生,要麼死,哈哈哈……”黑影如霧氣般消失在眼前。
鄧世文癱軟在座椅上,冷汗塌透了全身。
過了很久,他一聲不吭的坐直身子,發動汽車,向遠處駛去,不多時,消失在喧鬧的街道中。
……
走在人潮如流的街道上,聽着熟悉的嘈雜聲和喧鬧聲,郭瑤茫然四顧。
無數背影摩肩接踵,在眼前晃動。
郭瑤多麼希望自己能從人羣中再看到那熟悉的背影,可惜,有那麼多相似的,不似的,都不是他。
走了好一會兒,肚子空蕩蕩的,郭瑤隨便從街邊買了盒炒冷麪,沒滋沒味的吃。
才吃了幾口,郭瑤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總覺得不遠處有人死死盯着自己,可每次回頭看時,身後卻總是熙攘的人流。
一絲異狀也沒有。
郭瑤暗自冷笑了下,緊走了幾步,把手裡的食物扔進垃圾箱,拐入一條人流較少的街道。
又走了一會兒,身邊的行人越來越少。
路燈亮了,天色逐漸暗淡下來。
空曠的街道中,只剩下郭瑤孤零零的腳步聲。
陰冷的黑氣順着孤直的路面彌散過來,郭瑤的雙耳飛速在震顫。
一抹黑影如同一發炮彈從小巷兩側的樓羣上跳躍。
郭瑤耳尖向下一彎,好像聽到地底深處無數爬蟲細密的爬過的聲音,背後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涼風瞬間衝到身後,灌入脖頸中。
郭瑤猛地回過頭,方萍就立在她身後十公分處,一對眸子幽幽然散發着紅光。
“怎麼是你?”
郭瑤怔住。
“我發現了這些東西。”方萍攤開手掌,眼中的紅光湮滅下去。
郭瑤走過去,她的掌心密密麻麻抓着一些死蟲子,很小,很細,看起來像無數乾癟的樹葉。
“哪來的?”郭瑤一皺眉。
“它們一直跟着你,跟了很久了,從你進警局就開始了。我見你下了鄧世傑的車就跟上來了,恰好發現這些蟲子遠遠跟隨着你,我只抓住這些,其餘的都潛伏進地底了,它們移動的速度太快了,我發揮了最快的速度,卻只抓住這些,它們是什麼東西?”
“這是降頭師的覓蟲,用來監視和跟蹤用的。”
郭瑤捏起一支蟲子嗅了兩下,從揹包摸出一個竹筒,將這些死去的蟲皮收了起來。
“幸好你的速度異於常人,否則,就算髮現了也絕對抓不住。”
“你惹到降頭師了?他們很難對付的,你要小心點啊。”方萍眸光滑過一絲擔憂。
郭瑤擡眸看了方萍一眼,“無妨,先不說這些,你找我……有事?”
“嗯。”方萍低下頭,猶豫了一會,開口道:“我剛纔在警局看到一抹藍光順着網線一閃即沒,是不是你?”
“怎麼?”
郭瑤狐疑的看着她。
“我曾在忘川的洞穴中感受過這種魂力,覺得應該是你,你在監視我嗎?還是……彭格?”
“都不是,我在尋找魘的蹤跡,只可惜讓它溜了。”郭瑤輕搖了下頭,挑眉問:“方萍,你好像很關心彭格?”
方萍的臉瞬間蒼白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我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他和他父母的事,想彌補一下。”
“應該不止彌補這麼簡單吧,方萍,你從來都不是這麼優柔寡斷的性子,我覺得你應該說出來,不要委屈自己。”郭瑤淡然看着她。
方萍臉上浮起一絲無奈的笑,“他現在很討厭我,無論我再做什麼,恐怕他都不會原諒我了。”
“你不能怪他的,畢竟,你改寫了他的人生,想想看,你的恨也一直延續了這麼多年,他怎麼可能這麼快想的通。”
“我知道,我沒求他原諒,我會盡力彌補他的。”方萍垂下頭,深褐色的眸光中浮起一層晶亮的東西。
“別那麼沮喪,據我瞭解,老彭是個不記仇的人,他會想通的。”郭瑤走近方萍,輕輕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又冷又僵硬,掌心平滑結實,一絲紋路也沒有。
“郭瑤,如果你真的發現魘了,你會怎麼做?”方萍忽然擡起頭。
“殺了他,絕不姑息。”
郭瑤眸光滑過一絲厲色。
方萍一怔,慢慢抽回手掌,苦笑了下,問:“我既不算真正的血族,也不算人類,如果我死了,會不會有魂魄?”
“爲什麼這麼問,你預知到了什麼嘛?”郭瑤蹙了蹙眉,吸血鬼有很多神奇的天賦,不排除她窺視到了一絲未來。
ωωω◆ttκǎ n◆C○ “沒有,我可能活的太久了,有點厭倦。”方萍的聲音帶着一絲疲倦。
“別胡思亂想了,按道理說血族是沒有靈魂的,一旦身體破碎,一切就都湮滅了,可你和它們不同,你的身上有一半的魂力,我也不敢肯定,你到底有沒有魂魄。”
“郭瑤,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方萍鼓足勇氣握住郭瑤的右手。
“你說。”
“我知道你和地府的人很熟,如果我真的有魂魄,我死了之後,別讓他們帶走我,我想留在這個世上。可以嗎?”
“爲什麼?難道你不想轉世?”郭瑤一怔。
“如果有可能,我情願默默守護他一生,彌補我的歉疚。”
“好,我答應你。”
“謝謝。”
……
兩人慢慢在街道中踱着步子,昏黃的街燈把兩人的身影拉的很長,陰暗的街道深處,下水井蓋附近忽然涌上很多黑水。
‘嘩啦’向着遠處涌去,好像有了生命一樣。
黑水順着馬路牙子急速流淌,巷口站着一個身材低矮的男人,花白的頭髮,佝僂的背,他站的地方,街燈已經壞了,勉強能看見身形,五官模糊不清,他站在黑暗之中,好似一個幽靈。
黑水流到他腳下,順着他的身體纏上他的手臂。
他攤開掌心,黑水慢慢凝聚,最後縮成一個黑球。
不遠處路燈發出昏黃的光,照在他掌心不停蠕動的黑球上,隱約能看到許許多多比芝麻還要小的蟲子,頭挨頭,足纏足的扯在一起,看的人渾身發癢。
男人將手掌擡高,張開嘴,一口將黑球吞了下去。
巨大的球艱難的順着喉嚨緩蠕動下去。
男人打了個飽嗝,冷冷看了眼街道的另一邊,轉身離開。
……
郭瑤和方萍找了個小吃攤,要了些烤串和啤酒,兩個滿懷心事的女人,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聊天。
兩人聊了很多事,一直喝到深夜,好像都喝醉了,郭瑤依稀記得方萍攔了輛車送她回家,最後,她好像還跟自己說了些什麼,可她醉的太厲害,什麼都沒記住。
第二天清晨,郭瑤頭痛欲裂,無奈,只得讓鳩鳴替自己解了酒氣,這才從昏沉重清醒,看看錶,居然都十點了,一個激靈蹦了起來,糟糕!上班遲到了!
郭瑤跌跌撞撞的出了門。
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不宜出行?還是黃曆不對,總之,在經歷了橘子姐姐的糾纏,出門打不到車,跑路歪了腳,公交車死火,一路紅燈等各種蛋疼事件之後,郭瑤終於趕到了警局。
推開七處門之前,她還在默默保證,以後堅決不能醉酒。
推開之後,她又有些茫然,偌大的辦公室內,空無一人。
門卻還沒鎖。
是昨天離開的時候忘了鎖,還是有人已經來了,又出去了,實在不得而知。
郭瑤無奈,坐在自己位置上,倒了杯水,猛灌了兩口,這才從口乾舌燥中解脫了出來。
這一路,急的她火燒火燎,原以爲他們已經都在辦公室,就等她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是第一個到的,太奇怪了。
喘勻了氣,郭瑤掏出電話,挨個打電話。
鄧世文,關機;彭格,不在服務區;方萍,居然也關機了。
郭瑤越發想不通了,就算方萍和自己一樣,喝醉了沒起來,鄧世文和彭格怎麼回事?
抿着脣琢磨了會兒,又撥了一個電話,卻是鼎豐集團總裁辦公室的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琳達。
老爺子正在開股東大會,暫時不方便接電話,不但老爺子在忙,鄧世傑也在公司幫忙。據說,公司最近正在資源重組,調整產業結構,幾乎所有的股東都面臨着抉擇。爲了穩定人心,老爺子便讓琳達聯繫了鄧世傑,雖然他從不關心公司的經營,但是他也是大股東之一,有了他的支持和肯定,很多決定更能順利的通過。
聽完琳達的解釋,郭瑤鬆了口氣,說實話,她真怕昨天自己的態度刺傷了鄧世文的心,既然他沒事,自己也就放心了。
至於方萍,也許和自己一樣,喝醉了,現在還沒醒,手機打不通還算有情可原。
可彭格這傢伙跑哪去了?
郭瑤耐着性子在辦公室裡等,中午胡亂叫了個外賣,一直等到下班的點,還是一個人沒來。
方萍的電話依舊關機,彭格則還是不在服務區。
她不知道方萍住在哪,自然無法去找她。而彭格,她也不方便去找。
無奈之餘,只得起身回家。
坐在公交車上,郭瑤又給田濤打了電話,小米身體恢復的不錯,吃喝交流都沒什麼問題,可就是忘了很多事,除了爸爸誰也不記得,完全變成了小孩子,整天不是玩洋娃娃,就是要找媽媽,愁得谷局和田濤一籌莫展。
安慰了田濤兩句,郭瑤隨口問了彭格的事,確認了昨天晚上他來過,只不過沒呆多久就離開了。
據田濤回憶,彭格說過明天要去上班讓田濤不要擔心好好照顧小米之類的話,郭瑤沒把聯繫不上彭格的事告訴田濤,現在的他,已經夠煩的了。
郭瑤思前想後琢磨了一路,這兩個人都聯繫不上,難道,他們倆在一起?
郭瑤沉思片刻,否則了自己這個猜測,就現在的情況看,彭格不可能原諒方萍,以方萍的個性也不會纏着彭格,他們倆究竟出了什麼事?
郭瑤心神不寧的想了一路,直到進了家門,還是沒想通。
……
就在郭瑤坐着公交車回家的時候,警局內卻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時間切換到郭瑤離開後七處的十分鐘後。
負責打掃的阿姨正在清理樓道,七處緊閉的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七處內走了出來,他的腳步有些僵硬,走路的聲音一拖一拖的,聽起來,有些怪異。
清潔阿姨正低頭打掃,忽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不由自主擡起頭,表情瞬間呆滯。
“啊……”驚呼聲還未出口,一團漆黑的東西呼啦一下涌了上來,聲音頓時湮沒下去。
黑水瀰漫過身軀,無數觸鬚從水中延伸出來,鑽入抽搐掙扎的人體內,肥碩的身體迅速乾癟下去,最後,融化在黑水裡,消失的一乾二淨。
緊接着,這股黑水從地面上盤旋站起,重新凝聚成一個人形,它直立起來,和對面一直呆滯的人影對視。
模糊不清的臉上,五官漸漸凸顯,越來越清晰,而他對面站着的人,則越來越模糊,最後,竟變成了一個影子,癱軟在地上。
腳步聲隨之遠去,陰暗的長廊中,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紅桶,桶邊上,凌亂的倒着一個長把墩布。
……
夜裡,郭瑤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踏實,她不停重複做一個夢。
在無邊的黑夜中行走,四處悄然無聲,身後如鍼芒在背,心神恍惚不定,總覺得有人在暗處偷窺,她拼命向唯一的光亮出跑去,待跑的近了,卻發現光明依舊離她很遠很遠,突然,身後傳來陰森的笑聲,她猛地回過頭,身後卻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