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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飯時刻,九江路的樂鄉飯店裡卻只零零落落坐了幾桌,這是上海灘最爲精緻的法國餐廳,也是最昂貴的餐廳之一,透過它的落地大玻璃窗,正可以遙遙看到十二層的上東銀行大廈。

杜克峰穿着一件西式夾克,正在用刀叉把一塊五分熟的菲力牛排五馬分屍。

他對面坐着一個穿着米色大衣的紳士模樣的人,緩緩轉着手中的咖啡匙,看奶沫和暗褐色的咖啡劃出螺旋形的曲線。

“吃吧,吃完了我們再談。”

杜克峰努力嚥下口中的牛肉,停下了手頭的刀叉,擡頭道,“李公子,你需要什麼,只管說句話,我是個小人物,你不說,我這也吃不安穩不是。”

他話雖這樣說,牛排吃起來倒是輕車熟路,臉上也絲毫不見不安穩的模樣。

“也好,”李滬生把喝了一口的咖啡放回桌上,“我要你幫我詳細調查一個人。”

“只要他在上海活動過,我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他的所有信息挖出來!”

樂鄉飯店的牛排並不比其它餐館更好,細細嚼了一通,杜克峰得出了結論,大概,貴在格調品位,畢竟這是現市長李墨卿的私人菜館,每天穿梭來往的滬上名流如過江之鯽,等閒,他杜某人是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在這裡吃午餐的。

能夠接到上海灘正當紅的李家少公子的生意,這一票一定是穩賺不賠。

李滬生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摸出一個錦囊來,丟在桌上,杜克峰伸手一摸,就知道是兩條黃魚。

他杜克峰不是沒有經過大場面的,他極力穩定心神,長長出了一口氣,道,“杜某就靠這個本事混飯吃,卻之不恭。”

“不知道李公子想要調查誰?”

“餘笑蜀。”

杜克峰愣了,“李公子,不要開我的玩笑,這個餘先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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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李滬生翹起二郎腿,眼睛看向窗外,“就是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一處的餘處長,我現在的同事。”

“這,這從何說起。”緊張使杜克峰一陣反胃,他只顧着李滬生的大手筆,卻忽略了本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這個調查,搞不好要掉腦袋的。

“多吃些,這裡的牛排不錯的,”李滬生指着那吃了一半的牛排,“這道特供的菲力我最喜歡,醬料、火候都好,全上海也沒幾個人吃得到。”

杜克峰機械地夾了一塊放在嘴裡,味同嚼蠟,他訕笑着,道,“李公子,你不要開我的玩笑,餘處長的背景調查,是特工總部的內部事務,我怎麼好插手。你的定金也太多,我覺得不合適。”

他把那錦囊往回推。

“牛排你也吃了,能吐出來嗎?”

杜克峰的笑容僵在臉上。

“沒錯,餘處長現在正當紅,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如今和特工總部的史主任、上海市府財政局的樑專員是拜把子兄弟,調查他,風險大得很。”

“不要嫌我的定金多,說老實話,餘笑蜀值這個價格,如今的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已經不是幾個月前的小機構了,想必你已經知道,餘笑蜀的第一處,是專門對付軍統和忠義救國軍的,而且就在這幾天,已經被加強了專屬的警備總隊,由季雲卿門下的火花明負責,要是那麼容易搞的情報,我也不用找你了不是?”

杜克峰張口結舌。

“說來也簡單,餘笑蜀現在的勢力擴張得很快,幾乎全盤接收了軍統在上海的社會關係,在滬西又和我的人爭奪得很厲害,但是軍統呢?迄今也未傷筋動骨,還在持續搞他們的恐怖活動。餘笑蜀長期在上海活動,我不信他現在和重慶沒有聯繫。而且你也不要怕,我可以告訴你,不僅僅是我想知道他的底細,日本人也想。”

李滬生拿起叉子,插了一塊杜克峰盤子裡的牛排,嚼了一口,吐在盤子裡。

“冷了!叫你緊着些吃,怎麼不吃?”

他站起身來,道,“杜先生,我等你的消息啊!”

杜克峰看着那留在桌上的兩條黃魚,如鯁在喉,別說是一份冷了的菲力牛排,此刻就算是滿漢全席擺在面前,他也難以下嚥了。

想到一會要見的主顧,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情報生涯,是不是就要在今天結束了。

李滬生走了。

杜克峰愣了一會兒,又站起身來,對着窗外觀察了好一會,九江路人流如織、熙來攘往。不時有巡捕的身影閃過,他的心頭稍稍安定了些,喊來服務生。

“請把這張桌子收拾一下,一會我還有朋友。”

“您的牛排還需要嗎。”

“幫我撤掉,添一杯咖啡!”

杜克峰雙手攏着滾燙的咖啡杯,忐忑地等待着,結果等了半天,毫無動靜。

樂鄉飯店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錶,覺得奇怪,只好買了單,走了出去。

他剛邁出樂鄉飯店的大門,便覺得後腰一涼,被一個硬硬的東西抵住,他大驚,道,“兄弟,是那條道上的?有話好說,這裡到處都是巡捕,出了事,誰都跑不了。”

一輛黑色轎車穩穩停在他的面前,後面人道,“少廢話,上車!”

杜克峰的腿都軟了,只好聽話上車,被一左一右兩個大漢加在中間。車子一溜煙就開走了。

“人來了嗎?”

餘笑蜀的心情不佳,李再興的約見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要一個答案。

軍統上海區,到底發生了什麼?

“已經帶到了,在審訊室,現在腿軟得很,站不起來。”

進來的,正是警備總隊隊長許仕明,他依舊是一身上海市民的尋常穿戴,印象裡,餘笑蜀就沒見他穿過特工總部的制服。

“去看看。”

跟在許仕明後面,餘笑蜀走進了一樓朝北的長走廊,每次去審訊室,他都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自己還在南京模範監獄特務處的拘禁所裡。

黃武寧很快聯繫上了杜克峰,也許是爲了保險起見,杜克峰只肯在公共租界的高等法國餐廳接頭,餘笑蜀覺得也無不可,然而許仕明卻不以爲然。

“那裡安全伐?晨光白白浪費特了,我去把人帶回來,阿拉在這裡談。”

“公共租界綁票?”

“哪能會是綁票呢?阿拉請伊來。小癟三,殺一殺威風蠻好。”

有了史秉南的特別關照,許仕明對餘笑蜀的要求從無二話,辦事清爽利落,有了他,餘笑蜀確實體會到一種行事不受制約的快感。此刻,杜月笙和史秉南的關係由於張師石的情報,正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特工總部在青幫中的擴張阻力大減,像許仕明這樣的兇悍角色,愈加放開了手腳,李滬生雖然有家族勢力撐腰,但是和盤根錯節的上海青幫勢力相比,未免一時落了下風。

讓餘笑蜀沒想到的是,他走進審訊室的時刻,李滬生正在審訊室裡大發脾氣。

“帶走!”

“慢着。”

李滬生氣勢洶洶地轉過來,餘笑蜀剛好和他臉對臉。

“我們的車剛回來,李處長的車也到了,不知道爲什麼,李處長對我們的人犯格外上心。”

“哎,不是人犯,是客人,客人。滬生兄,你這是什麼意思啊?今天我們請來的這位杜先生,和你有關係?”

李滬生看了看椅子上的杜克峰,又看了看餘笑蜀,道,“完全沒有關係,杜先生在上海很有些名氣,我只不過是好奇,也想和他談談。”

“啊,是這樣,沒有關係就好,史先生有些消息,想和杜先生求證一下,如果滬生兄也需要和杜先生聊聊,等我這邊聊完,就把他交給你。”

李滬生看了看餘笑蜀,又看了看他身後的許仕明,道,“到也不必,杜先生是個知進退識大體的人,相信他會知無不言的。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告辭了。”

“再見了,杜先生。”

杜克峰面色蒼白,一臉爲難的神情,剛想說些什麼,被李滬生的眼神懟了回去。

“不過笑蜀兄,”他又轉過身來,“你在審訊室待客,未免有點那個了。”

“招呼不周,考慮不周。但是杜先生,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沒有介意,沒有介意。”

杜克峰笑得很難看,眼看着救命稻草李滬生消失在鐵窗之外。

餘笑蜀若有所思地坐下,道,“杜先生?剛纔那位李先生,你認得?”

杜克峰迴過神來,勉強清了清嗓子,道,“不認識,不認識,是不是搞錯了,我是正經市民,也沒有幾個大錢,你們一查便知,我失蹤了,家人就會報官。鬧到鬧市綁人,一定脫不了干係。我帶着頭套來的,也不知道這是哪裡,諸位兄弟我半個不認得,我保證,今天的事,一定不會說出去!”

“不認得?”餘笑蜀微微皺起眉頭,“那你認得我嗎?都說杜先生這裡,沒有買不到的情報,這生意還沒做,怎麼就要走呢?”

他拿過從杜克峰身上搜出來的小紙包,放在他的面前,“杜老闆好財路呀!”

杜克峰猜不透餘笑蜀的用意,咬了咬牙,還是抓過金條,放入懷中。

“既然都挑明瞭,我也不裝糊塗,這個玩笑就開得大了,要買情報,咱們好說好商量,犯不着把我弄到這些個地方來。”

“樂鄉飯店,太吵,這裡清靜些。”

黃武寧端着兩杯咖啡走了進來。

“在下餘笑蜀,杜老闆應該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吧,我瞭解,上海灘,不認識李公子的人不多,李公子的秘密呢,大概是殺了你你也不敢說。不過你放心,我這次找你來,是有些事情想問你,和他沒關係。”

杜克峰強作鎮定,道,“餘處長想知道什麼,儘管說。”

雖然李滬生對他也不客氣,但是相比餘笑蜀來說,已經算是十分溫柔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餘笑蜀的行事風格如此生猛,竟然從公共租界直接將自己綁票到特工總部,早就傳說這個地方進來的人多,出去的人少。何況,自己在不久前剛剛還和李滬生在研究如何對付餘笑蜀。

他知道黃武寧的身份,甚至在李滬生走後,一度還幻想過通過黃武寧的關係,搞些餘笑蜀的相關情報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餘笑蜀想要見自己,而這個見面方式,也是夠驚悚了。

餘笑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知道,但是那個許仕明他是瞭解的,關鍵時刻,一句說錯,他就有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餘笑蜀的目標必定是情報。李滬生情急之下,已經漏了怯,如今自己再不能慌了。

杜克峰低頭思考了一刻,道,“餘處長,還是那句話,價錢合適,沒有談不攏的。之前和黃先生的合作,也是很愉快的。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的大名,如今響亮得很,不過就是在這裡,規矩也是不能亂的!”

杜克峰的聲音雖然有些抖,但是底氣倒底是還足多了。

一旁的許仕明眉毛一挑,“吾聽伐清爽儂剛言話。”

杜克峰面如土色,道,“許老闆,既是想殺了我,可以現在動手,但只要拿消息,就要先給錢。我是個生意人,殺了我,是你們不守信義,在我,不能不做生意!你手不穩,沒打死了我,回頭有需要,咱們再接着談!”

餘笑蜀和許仕明互相看了一眼,這個杜克峰,有點意思。

餘笑蜀擺手,黃武寧也拿過兩條黃魚,和杜克峰被抄走的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杜先生,請講講軍統上海區內部的情況。”

“上海區人多得很,不知道餘處長關注的是哪一個?”

杜克峰伸出手來,慢慢把餘笑蜀的金條也攏回懷中,只要有命出去,金子還是重要的。

“王青容、李再興。”餘笑蜀看着杜克峰,“軍統裡面多是老同事,我一向是網開一面的,不過王青容居然算計我的女兒,我就不能輕易饒過他了。”

“那是、那是。”看到餘笑蜀其實並不瞭解自己的李滬生的交易,杜克峰的膽子又慢慢壯了起來。

有真金白銀進賬,聊起天來就輕鬆了許多,杜克峰不愧是職業的情報販子,王青容和李再興的不和的種種細節,在這個寒意陣陣的午後,漸漸填滿了這個房間每一寸時空。

原來,李再興和王青容已經鬧到這種程度,聽杜克峰的描述,李再興目前順風順水,正要再做幾件大事,要見自己,究竟是爲了什麼呢?策反自己?

他需要冷靜一下,樑欣怡傳遞的消息還是秘密,如果把這件事挑明,不捉住李再興是說不過去的。

打掉李再興,意味着自己徹底和重慶決裂,更重要的,意味着自己真正做出了傷害抗日事業的舉動,以後,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但是,要什麼回頭路呢?難道這樣一直拖下去,自己真的能在日僞機構裡面立足嗎?史、樑、餘三結義的消息剛剛傳遍上海灘,沒有什麼時刻比現在更需要自己拿出貨真價實的“投名狀”。在唐開誠的那裡,自己已經險些犯下錯誤,那麼,這一次,真的要冒險完成這次秘密會面嗎?

是賭上自己在特工總部的前途,維護一個盡忠愛國的李再興,還是拿這個特工總部的眼中釘、肉中刺去做自己晉升的一份厚禮?

“盡力爭取有利條件,打入日僞情報機構的上層去。”

嚴先生的話又在腦海裡迴響。

毫無疑問,現在的李再興,就是一個有利條件。

但是他又不僅僅是一個有利條件,他還是一個真刀真槍在抗日救國的國府軍人。

投敵叛國殺同僚,自己如何面對樑欣怡的目光?

餘笑蜀閉上了眼睛,心緒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煩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