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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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東銀行,餘笑蜀站在盧一珊的辦公室內,落地窗前是人來人往的交易大廳。

再三思量,他還是做了一個也許是錯誤的選擇,他決定私下和李再興單獨會面。

很久以來,李再興都是內野豐在上海的直接對手,特別是他主導了對唐開誠的刺殺行動後,更是成爲了特高課和丁、史的最主要的敵人。餘笑蜀在特工總部的工作,一大半也是圍繞着限制李再興展開的,說實在的,餘笑蜀對這個人很好奇。

把地點定在上東銀行,是高仲夫的建議。這個在新閘捕房混了二十多年的高級警督,同時拿着重慶和特工總部的津貼,由於其特殊的身份,在上海灘錯綜複雜的勢力中間,起着微妙的平衡作用。唐開誠遇刺的案子,和日本外務省聯合辦案的租界巡捕,也是他。

他給餘笑蜀提供了一份看似不可思議的情報:戴笠已經下了清除李再興的秘電。

難道,軍統內部的鬥爭已經如此白熱化,李再興是要向特工總部投誠嗎?

高仲夫拍着胸脯向他保證,如果沒有對李再興的信任,他絕不會牽這個線。會談地點就放在上東銀行,他親自帶隊,保證兩個人的安全。

如果說他餘笑蜀起意拘捕李再興,是出於政治敵對,那麼,戴笠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放棄在上海已經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優勢局面,自毀長城,又是爲了什麼?

餘笑蜀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餘笑蜀不是沒有想過,這可能是一個圈套,會不會李再興已經買通了高仲夫,而制裁的對象就是自己。

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返回南京城,也許,現在做着李再興同樣工作的,應該是他餘笑蜀吧。

站了一會,他有些乏了,回身坐到了沙發上。

門開了,來人摘去了禮帽,舉手示意。

“餘笑蜀?”

“再興兄?歡迎歡迎。”

餘笑蜀站了起來,伸出手去,李再興卻沒有握。

“餘先生不怕死是真的!從來都是落水的躲着岸上的,到了你這裡,卻有登臺亮相的勇氣了。”

“再興兄還不是一樣,孤身赴會。”

餘笑蜀伸手,“請坐。”

李再興是黃埔三期,資格比自己老得多,也是復興社特務處的最早成員之一,他個性執拗、執行有力,被戴笠派往天津主持工作,餘笑蜀早聞其名,卻未見其人。

“如果你見面的目的是想策反我,我只能說兩個字,抱歉。同樣,我也不想聆聽你落水的理由,說實在的,我李再興是個粗人,爲人很簡單,今天在上海出生入死,是爲國家、爲領袖,也爲戴雨農。”

“你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什麼?”

李再興眉毛一揚。

餘笑蜀感到有些奇怪,他早做了準備,不想把這次談話,也變成一場關乎民族大義的道德批判,好在李再興也沒有這個意思。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來投誠試探的。

他決定把話再說得明白些。

“再興兄,你的爲人,我是佩服的,但是我也想提醒你,如今時局紛亂,在利益面前,兄弟,是靠不住的。”

“你的提醒我已經收到,謝謝了,軍統上下、勠力爲國,雖然稱不上風平浪靜,但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麼不堪。我也犯不上勸你回頭是岸,只是可惜了你黃埔出身,特務處精英的身份。有什麼想說的,你儘管說,反正你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餘笑蜀是真的有些疑惑了,在桌上,正擺着一份由高仲夫處“截獲”的電文。

他緩緩把譯電稿推了過去。

“再興兄,你看看?”

李再興看到餘笑蜀的表情有些不對,也坐起來,拿起這文件,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簽收人王青容的簽名,一個龍飛鳳舞的“東”字。

他看了看餘笑蜀,又看看面前的文件,“這文件是內部機要,你們從哪裡來的?”

“再興兄,如果看完文件,你可能就會認識到,這個時候追查誰是軍統內部爲我們服務的內鬼,已經毫無必要了。”

李再興眯起眼睛,終於翻開內容頁,整個臉都僵住了。

餘笑蜀也極爲震驚,難道,高仲夫提供的這份文件真的是戴笠的手筆?而李再興事前卻毫不知情,那麼又是誰約的這一場見面?

李再興合上文件,喉結上下滾動。

“餘笑蜀,不要以爲這種小伎倆會有任何效果。王青容的簽字你們怎麼搞到我不知道,但我會面見戴雨農,把這件事搞清楚。”

“搞清楚自然是應該的。不過,我得到了消息,王青容這次來滬,還有一項特別的物資運輸任務,就是利用軍統的交通線,打通大後方和上海之間的物資交換,這條線,對物資緊缺的重慶來說至關重要。但最大的問題是,這一條線要和日方有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而你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然是王區長來談過。”

李再興呼地一下站起來,“他竟然和你們這幫附逆日本的漢奸講條件,談合作?”

餘笑蜀攤手,“再興兄,你不要激動,按照王青容的說法,我們是各取所需。特工總部亟需擴張,大後方物資緊缺。我們有日方資源,你們有國府資源,爲什麼不能說,是我們雙方互利互惠,你如果願意,完全可以把這種行爲理解成另一種抗日救亡。”

李再興冷笑,“餘笑蜀,我本來以爲你還是個人物,但是你居然編排出如此下作的消息想要套我。我現在就明確告訴你,絕無可能!我不給王青容面子,的確有,我的邏輯很簡單,如果是國府行爲,那麼,應該有命令下達,見不到文件,什麼狗屁名目,都無從談起!你要是想說,戴雨農爲了這個,想要除掉我,這個反間計還是太稚嫩了些。”

他啪地把那兩頁紙拍到桌子上。震得茶壺茶杯東倒西歪。

恰在此刻,響起了咚咚地敲門聲。

是誰?高仲夫已經封鎖了樓梯,誰能在這個時候,靠近這個房間?

兩個人的反應都極其敏捷,不約而同地提槍在手,遙遙指着對方。

“我要進來了啊!”一個兩個人都很熟悉的的聲音響起。

門被緩緩推開,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時尚妙齡女郎,樑欣怡。

她一身青色長呢子絨大衣,黑色小羊皮靴、白色手套上搭着紅色的圍巾,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打扮。

“沒想到你們,真的在這裡。”她的臉色蒼白。

從樑欣怡後面閃出一個人和一隻黑洞洞的槍口來。

李再興的瞳仁急速地收縮起來,一句“是你”還沒說完。

槍聲已經響起。

樑欣怡尖叫着捂着頭蹲下,李再興的右胸已經滲出大片的鮮血來。

刺客穿着上東銀行的工作制服,正是引樑家大小姐前來的上東銀行王經理。

他在開火擊倒李再興的同時,餘笑蜀的槍也擊中了他的要害。他倒在地上,還在呼喊,“投敵賣國,人人得而誅之!”

“我投敵?哪個王八蛋告訴你的!”

李再興倒在地上,勉力支撐,看了餘笑蜀一眼,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恨不能完成任務,爲國盡忠!”

他臉上現出了詭異的笑容,餘笑蜀心道不好,三步並作兩步,搶到他的身前,他的嘴角已經流出了白沫,顯然是服下了早就準備好的毒藥。

“救不了了。”

這是餘笑蜀第一次對軍統同事開槍,這個年輕人,是相信自己爲信念犧牲的,然而,真的和自己毫無關係嗎?

餘笑蜀的內心一片晦暗。

“餘笑蜀!”

是樑欣怡的喊聲。

他轉過身來,樑欣怡已經從手包裡拿出了一支手槍。

“欣怡?”

餘笑蜀愣住了,“你的任務是制裁我?”

樑欣怡咬着嘴脣,緩緩點了點頭,眼睛裡滲出了淚水。

“你要開槍嗎?”

餘笑蜀緩慢地從地上站起來。

一旁的李再興卻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血。

“你笑什麼!”

“太,太他媽好笑了。”

李再興說得斷斷續續,卻清晰可聞。

“兩個漢奸、蛇鼠一窩,你相信我今天是來投靠姓餘的?”

“不然你和他見面,還能有什麼事?”樑欣怡喊起來,她的眼神裡閃爍着疑惑。

“戴雨農,你夠狠……”

李再興再不說話,緩緩滑了下去。

“樑小姐,你把槍放下!”

黃武寧出現在了門口,後面,是在樓下警戒的公共租界的巡捕和上東銀行的保衛。

“大小姐?”

他們見到拔槍和黃武寧對峙的是樑欣怡,又紛紛把手中的槍指向了黃武寧。

“放下槍!”

“你先放下!”

“你們放下!”

“所有人都放下!”

餘笑蜀的一聲大喝終結了混亂的局面。

到此爲止吧!樑欣怡的手顫抖着,手槍上的保險並沒有打開。

他看着樑欣怡的眼睛,慢慢說道,“欣怡,你再不放下槍,他就沒救了。”

樑欣怡順着餘笑蜀的眼神看去,李再興的血已經流了一大灘,嘴脣發白,眼睛正在緩緩閉上。

她緊咬着牙,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手裡的槍也掉到了地上。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要投降日本人!”

餘笑蜀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樑欣怡。

“還有氣,快來人!”

衆人七手八腳把李再興擡了出去。

樑欣怡哭花了妝,身子不斷顫抖着。餘笑蜀感到心裡一陣尖銳的刺痛。

李再興和餘笑蜀,這兩個對她意義特殊的人,是導師?是朋友?是英雄?最終居然都是漢奸和叛徒?

是不是要扣下扳機,也許對於樑欣怡來說,這樣的選擇的確太難了。

“我不要了,這個國我不要了,家我也不要了,餘笑蜀,你陪我去美國,好不好。”

她的聲音,好像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九江路口,上東銀行槍聲響起,人羣紛亂,許縱拉下了禮帽。

“走吧。”

黃包車竄了出去,混入了滾滾人流。

毫無疑問,王青容是個蠢貨,大上海是沒有蠢貨的容身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