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5-2

青幫大佬裡面勢力最大的是杜月笙,雖然他人在**,但是徒子徒孫卻遍佈上海灘,他不僅僅是首屈一指的幫會大佬,也是上海金融界和政界炙手可熱的人物,同時在國府掛有要職,一貫的姿態是堅決抗日。杜月笙不鬆口,史秉南的老頭子尚且不肯公開出面支持特工總部,這樣的關係,讓一個小小的餘笑蜀如何理順呢?

餘笑蜀想到了樑成傑,兩個人都是上海金融界的頭面人物,樑成傑也暗示過,可以和杜月笙搭上關係,只是眼下餘笑蜀做的每件事,都要面臨無窮無盡的糾結。他相信自己在完成黨交付的任務,在爲爭取抗戰勝利,中國革命的勝利而努力奮鬥。但是他奮鬥的方向,卻和千千萬萬拋頭顱灑熱血的同志們不一樣。他需要挑戰自己的信念和良知,向着無底的深淵一路滑落。

正如史秉南所說,中日大勢不變,沒有他史秉南,一眼會有張秉南、劉秉南,權柄和利益,落在旁人手裡,總不如落在自己手裡;另一方面,雖然國府和軍統也沒有那麼清白無辜,但自己的所作所爲,終究是在打擊本就艱難的抗日力量,壯大僞組織的根基,這樣沉重的負擔,是將來潛伏所獲的情報能夠抵消的嗎?

煩惱的事,還不只這一件。

餘笑蜀披上大衣,他要去樑公館一趟。

這些日子,樑欣怡有意無意總是會打電話過來,找機會和自己接近,說來也奇怪,樑欣怡對樑利羣的投日出任僞職嗤之以鼻,但是對自己投敵的狀況也不可能一無所知,爲什麼對自己的態度就判若兩人呢?

樑大小姐的做派雖然不如樑利羣張揚,但是如今史秉南、丁默邨、李滬生……所有盯着他的眼睛都知道,他在和鉅富樑家的千金交往了。

就算樑欣怡不知道,難道樑成傑和樑利羣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和一個漢奸交往,究竟能有什麼好處?

餘笑蜀搖搖頭,車子一路向南,樑欣怡今天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說請他中午務必趕到,一會要介紹他認識一位重要的朋友!

“總之,很重要!”

“這次,要不要接盧小姐了?”這是一個無意識的玩笑。

“你呀,人家最近忙着談戀愛呢!有人接!不用你操心!”

談戀愛?餘笑蜀一愣,眼前浮現出那個淺笑倩兮的素淡姑娘來,這才數日沒見,已經有了男朋友了?

車子一路顛簸,餘笑蜀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的。

出乎意料地,樑成傑不在粱公館,樑欣怡要介紹的,是一個穿着筆挺的深黑色條紋西裝、彬彬有禮的男人。

“我來介紹一下,他就是我常提起的餘笑蜀先生,這位呢,是我在復旦讀書時候的學長,石忠義!”

樑欣怡對兩人介紹了一番,自然而然地站在餘笑蜀身旁,挽住了他的手臂。

石忠義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餘笑蜀有些尷尬。

“幸會幸會!久仰大名!”

石忠義伸出了手,和餘笑蜀握在了一起,餘笑蜀忽然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一時卻想不起來。

“利羣呢?”

“不知道,”樑欣怡收了笑容,“他呀,最近當上了上海特別市財政局專員,忙得都不知道家在哪裡了!”

餘笑蜀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梁氏兄妹因爲政見不同,在家裡鬧得天翻地覆,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如今還不知如何收場,不知道有一天,如果樑欣怡知道自己原來也在給日本人做事,會有什麼反應。

“我們熟的很,以前在復旦的時候,一起參加學生運動,他可是個頭號積極分子!不過呀,他就讀的研究所中途撤銷了,他也被退學了,當時我還在嘲笑他,如今可好,戰事一起,我也弄了個沒畢業,倒是彼此彼此了!”

“對了,你不是很想知道**商界現在的動向嗎?他前陣子和我哥哥一起從**回來的,你們聊聊,我去吩咐人去弄些瓜果。”

樑欣怡腳步輕快地離開,把石忠義扔給了餘笑蜀。

什麼意思?他一頭霧水,這個石忠義究竟有什麼值得重視之處?

餘笑蜀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體。

從餘笑蜀踏進樑家,石川健一一直在打量着他。

藏青色西服加呢子長大衣、系一條駝色圍巾,筆挺的腰背,整個人帶着一股沉穩內斂的勁道,如果不是在樑公館,而是在大街上,自己恐怕也未必會認得出來。眼前這個人和當日南京城中那個灰頭土臉的國軍將官,已經再無半點相似之處。

自從餘笑蜀到來,樑欣怡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起來,喜滋滋地一會張羅這個、一會張羅那個,石川健一心裡老大不是滋味。

“聽說,石先生這幾年一直在做新聞工作?”

“戰前在滬上的國民新聞社做攝影記者,戰後失業,如今在《美華晨報》做做文章。”

“我看,你和欣怡熟得很,她一定是很看重你,一定要我過來,介紹你!”

餘笑蜀蠻熱情,看來是沒有認出他是當日的石川健一。

石川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高竹村出了事,谷恆公館謀劃了大半年的反間計劃付諸東流。谷恆太郎臉色不好看,他知道,自己另外一個任務再也不能出任何差池了。

這個任務的伏線同樣漫長,甚至比策反高竹村更久,那就是接近樑欣怡,控制樑利羣,最終掌握樑成傑,使之爲外務省提供服務。

和樑利羣打交道,石川沒有障礙,但是面對樑欣怡,他總覺得侷促。他很清楚,對樑公館的情報工作,他已經久無成績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原因在自己,他發現,他真的喜歡上樑欣怡了。

這個週日,石川先打聽好了樑利羣和樑成傑不在家,特地定了上海灘頂豪華的華懋飯店,來約樑欣怡午餐,沒想到樑欣怡好像早有準備,一個電話打給這個餘笑蜀,要介紹他們兩個認識。

等到餘笑蜀到來,當着自己的面,樑欣怡臉上那欣喜又曖昧的表情,是從未對自己顯露過的,他可以肯定,樑欣怡是專門做給自己看的了。

雖然樑欣怡對自己的態度和他的任務並沒有直接關係,但此刻石川健一的心中,極度失落。

他心中泛酸,卻面帶笑容,和麪前這個不明就裡的餘笑蜀就時局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熟識的人,任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日本人。

嚴格說來,石川健一確實不是一個純粹的日本人。他的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中國小孩石忠義就在上海出生,很久以後他才知道,身爲外交官的父親在日本其實有自己的妻子,他在石川健一出生後不久就奉調回國,而妻子只能留在國內。私生子石川健一併沒有日僑身份,是和里巷弄堂的中國孩子一起長大的。直到母親病逝,他被接回日本接受教育,然後又被派送回位於上海的東亞同文書院學習,直到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吸收進外務省的特情機構。

天然“中國通”的石川健一被上海領事館副領事谷恆太郎重用,用來滲透國府和共產黨的外圍組織,獲取情報。

在日本和東亞同文書院,石川接受的是絕對忠於天皇的軍國主義教育,而兒時的記憶,在中國的生活、在上海的學習經歷,又讓他接觸了古老而充滿魅力的中國文化,作爲一個熱血青年,他親歷了中國共產***的學生運動、也和國民**求民族獨立富強的先進青年們結下了友誼。

這樣的經歷,讓石川健一對中國的情感非常複雜,也是他愛上樑欣怡的原因之一,她是一個健康又充滿了青春朝氣的姑娘。

不管他承不承認,雖然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特情人員,但他並不是一個堅定純粹的軍國主義者。雖然他也覺得中國**低效腐敗、管理混亂不堪,人民如一團散沙,短視趨利、難以有所作爲;但是他還是欽佩趙興安、樑欣怡這樣的愛國者,他們既接受了西方先進的教育,又帶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士”的烙印,位卑未敢忘憂國,敢於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不顧自身的安危、以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去爭取民族的獨立和解放。

復旦校園裡的樑欣怡,是一顆怎樣的明星呀,家世顯赫、追求民主、反對獨裁……這個年輕姑娘的身上,帶着一種令人羨慕的天真,甚至包括她不顧家庭反對,一定要和東北流亡軍人趙興安墜入愛河。

肩並肩走在遊行的隊伍裡,揮汗如雨的起草演講稿,一起在四馬路外灘發傳單、喊口號……石川健一確信,在某個時刻、某些階段,樑欣怡曾經和自己產生或某些微妙的情感。但是他退縮了,他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去進入這樣一個女孩子的情感生活。

雖然知道不大可能,他還是一廂情願地希望樑欣怡憑藉優越的家世,可以不接觸人世間的污穢骯髒,能夠永遠保持她善良純粹、愛憎分明的天性。

他甚至對自己的工作任務產生了動搖,樑欣怡,畢竟只是一個思想單純的女孩子啊,對大局或許不會有什麼影響吧?

然而樑欣怡對餘笑蜀產生好感這件事,卻讓他措手不及!

他覺得他理解樑欣怡的心思,餘笑蜀,國府的抗戰英雄、樑利羣的救命恩人、如今的“成功商人”!

但樑欣怡知道他是爲大日本帝國服務的“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骨幹!不折不扣的變節分子、“漢奸”、“賣國賊”嗎?!

何況,從今天他的態度來看,他身上帶着中年人的油滑,根本沒把樑欣怡對他的好感當一回事。

石川健一感覺自己要失控了,雖然控制情緒,是他從事特務訓練所要學習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