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中,細碎的雪花盤旋着,亂亂地落向地面。
遊秉鈞和焦庸兩人長跪在客棧門口。越過兩人滿是雪花的肩背,可以看到頭頂那串紅燈籠在風裡緩緩晃動着,現出“鑫通客棧”四個字。燈籠發出的紅光,照亮了門口的地面,地面鋪了一層薄薄的雪花,被燈籠照得有些紅。
一位宮女挎着兩個包裹從門內現身,看到兩人後搖了搖頭,上前道:“兩位大人,你們年歲也都不輕了,歲月不饒人,這樣跪下去恐怕要生病的。”
遊秉鈞跪得渾身都僵硬了,費力地擡起頭道:“我們知道主子寬宏大量,不計較我們的過失,我們只是想再見主子一面。”
在主子九歲的時候,他便奉命離開,前往通遼縣實施主子的計劃,如今已二十六年過去,他想再見主子一面。在他的腦海裡,對主子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九歲的小女孩。
“主子說,大梁村那些東西被看到就看到了,她已經無所謂了,一點都不怪你們。”
“既然不怪我們,爲何不讓我們見她?”焦庸問道。
“主子誰都不見,”宮女卸下雙臂上掛着的包裹,放在旁邊的長凳上,“別說你們兩位,之前來了那麼多大臣,哪個人見到主子了,連丞相都轟走了。”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焦庸頭也不擡地道,“從主子出生起,我們就一直跟隨她,我們是親眼看着她長大的。”
“兩位大人,主子知道你們忠心無人可比,”宮女先拿起一個包裹,來到遊秉鈞跟前,“遊大人,你們已經自由了,從今往後不用再爲主子效命了。”
遊秉鈞身子一震,看向眼前的包裹:“主子說什麼?”
“主子說你們兩人爲她付出二十多年,可以去安享晚年了。包裹裡的東西是主子賜給你們兩位的,價值萬金……”
宮女話還沒說完,遊秉鈞嘶聲道:“我不要,我這一輩子都是在爲主子效命。莫非主子是嫌棄我們老了,不能爲她做事了?”
他不肯接受包裹,宮女又舉不動,只得放回長凳上,道:“遊大人,這包裹裡的東西,足可以讓您富甲一方,您真的不要嗎?”
“不要!”遊秉鈞斬釘截鐵地道。
“那焦大人您呢,您也不要?”宮女把目光轉向焦庸。
焦庸本來看到包裹還有些動心,但看到遊秉鈞不要,他也不好意思張口了。搖頭道:“我也不要。”
宮女無奈地道:“兩位大人,你們不要財物。又跪地不起,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呢?”
遊秉鈞道:“我們只想再見主子一面,便再無遺憾。”
“可主子說了……”
“讓他們兩人進來吧。”客棧內響起裴婧雲的聲音。
兩人大喜,便要起身。但年歲大了,天氣又冷,兩人跪了一個半時辰,腿腳已凍麻了。宮女吩咐兩旁的侍衛過來,把他們攙扶起來,架進客棧裡。
來到客棧大堂,裡面所有的桌椅都已撤走,顯得空蕩蕩的,只在四角立了燈燭。有位宮裝女子背對着門口站在大堂中央,一頭白髮披在背後格外刺眼。
遊秉鈞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主子,他雖已年過六十,頭髮也沒有白成這個樣子。而面前的女子頭上已看不到一根黑髮。
兩人先後掙脫攙扶的侍衛,撲跪在地上道:“小人叩見主子。”
白髮女子緩緩轉過身來:“你們兩個已經見到我了。”
雖然已過去這麼多年,但遊秉鈞一看到眼前的裴婧雲,立刻便認出了她眼中特有的決然。那似乎是隻有裴婧雲才具有的東西,九歲時就是那樣,現在她眸中的光芒依舊。還是那個爲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的裴婧雲。
他心中又喜又悲,淌下淚來,哭道:“主子,小人終於又見到您了。想不到您的頭髮……全都白了,您真的受了太多苦了。”
在他旁邊的焦庸以淚洗面,不能言語,只是望着裴婧雲。
面對兩人的哭泣,裴婧雲卻無動於衷,只是淡淡道:“你們兩個已見到我了,現在可以離開了,拿着我給你們的財物,去過好你們的餘生吧。”
“小人不走,”遊秉鈞以額撞地,砰砰有聲,“主子,小人的性命就是您的。”
“你這是何苦,”裴婧雲輕輕搖搖頭,“一輩子都爲我,值得嗎?”
遊秉鈞哭道:“主子,您不也是一樣的嗎。”
他默默無聞付出二十六年,根本不算什麼,他知道自己是心甘情願爲主子做事。可主子是爲什麼要如此痛苦呢,她的計劃明明成功了,明明已經和心上人在一起了,卻困在溫怡的心魔裡不能自拔。
“你不懂。”裴婧雲轉過身去。
“主子,您爲什麼要在這個客棧裡?”焦庸道,“現在京城有流言說是平王弒君,這麼緊要的關頭,您爲什麼不回京城去對大臣們澄清此事。”
在趕向安州的路上,他們兩人就注意到了。似乎是有人在到處散佈流言,說齊明帝是被蕭北珩殺害的。這麼重大的事情自家主子卻不聞不問,讓他們大惑不解。
“沒什麼好澄清的,”裴婧雲道,“珩兒已經和那個賤人的兒子交戰了,我只關心這件事……你們兩個還會爲我效命的吧?”
“萬死不辭,”兩人以額觸地,“請主子吩咐下來。”
“好,你們起來吧,”裴婧雲道,“珩兒並不是那個人的對手,你們馬上去幫他,這是我唯一的要求,那個賤人的任何血脈都不能留在這世上。”
遊秉鈞心下茫然,他和焦庸都已是年過六十的老頭子了。裴婧雲讓他們去上戰場,他們能做什麼啊。
主子的命令就是命令,他不會質疑。就像二十六年前裴婧雲安排他那樣,他義無反顧。
兩人才起身,裴婧雲又道:“此行無論成功,還是失敗。你們都不必再來見我了。”
遊秉鈞和焦庸一時都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聽自家主子的口氣,似乎還考慮到了失敗。只得對着裴婧雲的背影拜了三拜,倒退出客棧。
纔出了客棧,黑暗中響起隆隆的馬蹄聲,馬蹄聲音比起尋常戰馬格外沉重,響徹街道。
兩人看向聲音來處,見一羣騎兵從黑暗中涌現。和他們之前見過的騎兵不同,不僅馬上的士兵身披重甲,就連戰馬也是全身鐵甲片。只有四蹄露在外面,人與馬都是殺氣騰騰。
爲首的騎兵跳下馬,對遊秉鈞和焦庸拱手道:“兩位大人,鐵浮屠軍共計五千騎,現歸兩位大人指揮,請上馬。”
“你們……你們是何人麾下?”遊秉鈞驚訝地問道。
據他所知,蕭北珩已經調集了所有軍隊去攻打蕭濯了啊,這支騎兵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們是皇后娘娘的私軍,一直在暗中訓練,是專爲剋制蕭濯軍的連弩而設立。”
裴婧雲站在客棧二樓的走廊窗前,看着樓下街道一隊隊鐵甲騎兵從黑暗中出現,踏過客棧門口的雪地,又馳入黑暗。
不久後,街道重新安靜下來,只剩雪花漫天飛舞,滿地的馬蹄印漸漸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