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枝在老王家一連住了三天,錢淑蘭給兩人的衣服裡填了些棉花,還給兩人重新做了兩身新衣服。不過都是薄的那種,貼身穿的。
這布很粗糙是李春花織的。顏色就是本色,沒有染。穿在外面有點怪。
錢淑蘭還用多餘的線,繞了好幾股,勾了一件毛衣給燕銘穿,把小傢伙喜得眉開眼笑的。
到了第四天,孫家村終於有人過來找人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孫大福本人。
他鬍子拉茬,一臉的疲憊,乾癟的臉因爲吹了風顯得有點猙獰和狼狽。
錢淑蘭安排他坐下,雖然現在是飯點,可她也沒準備額外給他做好吃的。直接讓三個媳婦到食堂領飯菜。
以王家村食堂來說,本就是隻能吃個五分飽。又多了三個人,連四分飽都做不到。
孫大福吃完一個紅薯還想拿剩下的那一個,錢淑蘭直接把紅薯筐端起來,皺眉叱責起來,“這個是老大的。”
王守仁去隊裡給他們借馬車了。
孫大福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說什麼。
錢淑蘭本就對他沒有好感,能任由自己的媳婦被親孃磋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更何況這次居然又是空手過來的。這是壓根沒想當親戚走呢。
錢淑蘭看着他兩眼直勾勾地盯着王丹枝手裡的紅薯,面露不悅,譏諷道,“大福,這些年你打哪發財呀?這麼多年都沒來瞧我這個老不死的?”
孫大福收回視線,面色有些尷尬,吭哧半天也沒回答上來,想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我娘不同意我過來。”
錢淑蘭也不想追着過去不放,直接命令道,“你娘現在沒了,以後丹枝每三個月都要回孃家來一趟。要是你們家不放她回來,我就住到你們家去。一個女婿半個兒,這麼些年,你一點也沒孝敬我,我倒要看看,你們老孫家是怎麼爲人處事的?”
孫大福漲紅了臉,隱晦地朝王丹枝使眼色,可對方卻只顧着吃紅薯,氣得孫大福拿她沒轍。
錢淑蘭又重複了一遍,孫大福纔不得不點頭答應了。
錢淑蘭面含警告,“如果我以後再聽別人說,你們家欺負我們家丹枝,我就讓我的幾個兒子找上門,好好正正你們家的家風。”
孫大福僵硬的黑臉更加尷尬了,但對着岳母這暗含警告的眼神,他還是硬着頭皮答應了。
原本錢淑蘭不想去孫家村的。但想到王丹枝在孫家日子過得這樣苦,到底還是不忍心。
吃完飯,錢淑蘭帶着兩個兒子上了馬車。
錢淑蘭讓孫大福在前面趕着馬車。藉口說,大兒子不認識路,實際是不想王守仁頂風受寒。
孫大福信以爲真,所以接過鞭子坐上馬車。
其他人紛紛坐了上去。
錢淑蘭坐在最中間,兩個兒子坐在她後面。
錢淑蘭讓他們戴着帽子,背對着風口,倒也沒凍着。
倒是孫大福身上穿得少,又頂着風,因爲大鍊鋼不得不剪去的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彷彿雞窩一樣。
孫燕銘嘴裡吃着糖,被前後左右擋着,愣是沒招一點風,這會兒不用自己走路,他心情頗好的唱起了歌。
他新近才學的,“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我手裡拿着小皮鞭,我心裡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剛唱到這兒,孫大福彷彿應景似的正好陷進一個泥坑,差點把車上的人顛下去。
錢淑蘭直接栽到後頭。
她後面的王守仁被她壓成受着慣性,也栽到後面,於是孫大福直接被他壓倒,鼻子直接撞到馬屁股上,一股尿騷味兒差點沒把他薰過去。
他惡狠狠地想要罵娘,迎面就對上王守仁和王守義兩兄弟兇狠的眼神。
他立刻慫了。轉爾開始罵起了兒子,“你個小兔崽子,你唱得這是什麼歌,差點讓老子摔倒。我今天非要教訓你不可!”
說着從馬車上跳下來,擼起手腕上的衣服就要過來揍。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孫燕銘卻一臉兇狠,彷彿發怒的小狼崽,眼神冰冷,“你敢揍我!我就讓我大舅三舅把你門牙打掉!”
錢淑蘭一臉驚訝地看着狐假虎威的孫燕銘,她一直以爲這個孩子是個懂事的,但沒想到居然會充滿戾氣。他之前到底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孫大福氣得直跳腳,一巴掌就要扇過來。
錢淑蘭眼急手快,直接一個反手打了過去。巴掌直接落到孫大福的臉上。
這一下就把衆人給扇懵了。王守仁從馬車上跳下來,想幫她孃的忙,揪着孫大福的衣領就想揍。
錢淑蘭卻喊住了他。她自己揍人倒是沒什麼,反正她是長輩,即使她打了孫大福一巴掌。他爹孫保貴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但王守仁無緣無故揍人,到了孫家就不佔理了。
錢淑蘭皺眉看着孫大福,“你爲什麼無緣無故打孩子?燕銘是你兒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自己沒駕好車,你衝孩子發什麼火?”
孫大福狠狠地瞪了一眼孫燕銘,理所當然地道,“我自己的兒子我想打就打!”
錢淑蘭氣得直跳腳!往後退了一步,直接一腳踹了過去。
“我打死你個癟三,這是我外孫,不經過我同意,你想打就打!我讓你蠻不講理!”說着,也不讓其他人插手,直接把孫大福打得抱頭鼠竄。
王守仁和王守義是從他們各自的媳婦那得知他娘力氣變得很大,但到底沒有親眼見過。現在親眼所見,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錢淑蘭像是把王丹枝所受的委屈全替她發泄出來了。
如果王丹枝只是受那孫家老太婆的氣也罷了,更可氣的是這孫大福還打過王丹枝好幾次。
她早就想收拾這王八蛋。沒想到機會這麼快就來了。
王丹枝和孫燕銘驚得一個勁兒嚥唾沫,她娘(姥姥)好彪悍吶。
最後,孫大福被打得鼻青眼腫不停求饒。
錢淑蘭指着他的鼻子,惡狠狠地瞪他,“你要是再敢欺負我家丹枝,我就讓你每天都享受一次這個待遇。不信你就等着瞧!”
孫大福捂着臉,跪在泥地上,嚇得一哆嗦,忙不迭地點頭。
錢淑蘭大聲呵斥道,“趕緊趕車!我們還得趕回來呢。”
孫大福嚇得不輕,立刻爬起來,也顧不上把褲子上的泥抹掉,重新趕車。
王守仁和王守義幫着一左一右推車。
等車軲轆出了深坑,兩人重新跳上馬車。
馬車行駛大概四十多分鐘,終於到了孫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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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淑蘭讓孫大福把馬車停在孫家門口。
孫家院牆上面貼滿了白紙。現在布票非常難得,所以即使是至親也沒有披麻戴孝的。只是在胸口別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因爲大鍊鋼,所以孫家婆子並沒有棺材,而是選擇土葬,人現在還擺在屋裡炕上呢。
幾個兒媳婦跪在堂屋中央那個設得很簡陋的靈前,連張照片也沒有,直接以衣物代替。
錢淑蘭注意到,那是一件很舊而且還打着補丁的麻布衣。
放着衣服的大方桌下,是一個黑色的瓦盆。按照以往應該往裡燒紙的。
但現在禁止四舊,所以瓦盆裡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白色的蠟燭正燃着。
錢淑蘭拎着那十斤紅薯到了登記薄前。
報了下老大的名字。
這年頭男人死了,一般都是長子是戶主。
聽說她登記的是十斤紅薯,大家全都一臉驚訝地看着她。
因爲已經十幾年了,別人也都不太記得她是誰。
錢淑蘭直接開門見山地說,“我是孫大福的岳母,王丹枝的母親。”
衆人這纔想起來,這人就是那個曾經大鬧孫家村而遠近聞名的潑婦。
不過這次她怎麼這麼大方?以前可是爲了100塊錢(舊幣,相當於1毛錢)就找上門來鬧呢。
現在居然捨得十斤紅薯?還真是稀奇了。
對於別人的打量,錢淑蘭泰然自若,她語氣嘲諷,“我這不是聽說我們家丹枝在他們老孫家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來看看嘛。”
這話說得衆人皆是一愣。紛紛看向王丹枝。對方一直低着頭沒說話。
錢淑蘭也沒在意這些人的打量,找了一圈終於找到正主,她把王丹枝拉到孫保貴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親家,我們家丹枝嫁到你們家,你們就是這麼對她的?你看看她這手,比我這個當孃的還要粗糙。你再瞅瞅她的臉,比我的還蒼老,我都五六十了,還沒長一根白頭髮呢,我女兒十七歲就嫁進你們家,才三十三歲就長這麼多白頭髮。你們老孫家簡直欺人太甚!”
孫保貴額上青筋直跳,他臉色漲得通紅,看着衆人暗含鄙夷地眼神,心裡把這老太婆罵個半死,這親戚這麼多,她發什麼瘋!他伸手就要拉她,賠着笑臉,“親家,親家,咱們有話好好說。”
錢淑蘭卻是不聽,她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好的場合算賬,怎麼能功虧一簣呢!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開始放聲大哭,“我的老天爺呀。我這是遭了什麼報應呀。我好生生的女兒嫁進你們老孫家,才三十來歲的年紀磋磨得比我這個老太婆還要老。這是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呢!你們老孫家比以前的地主老財還要欺負人,我的黨呀,我最敬愛的m主·席呀,你快過來給我做主吧!我女兒被人這麼欺負,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呀!”
孫保貴急得額頭直冒汗,就差給她跪下了。
孫家的親戚朋友以及村民們全都圍了過來。看着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腿。她哭得傷心又絕望,哭訴自己的女兒在這家遭受的非人待遇。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記得,這老太太曾經爲了100塊錢而大鬧孫家村的事了。都覺得這老太太是真性情,疼女兒。
有那有女兒的婦人感動的鼻涕眼淚直流。有那上了年紀,當了父親的男人紛紛開始說孫保貴的不是。以及吶剛剛死去還未來得及下地的孫家老婆子,講述她的尖酸刻薄與蠻不講理。
孫家另外兩個兒媳婦看到這陣仗嚇得直接躲在人羣裡不敢出來。
奈何錢淑蘭根本不打算放過她們,她從地上爬起來,就扯着那兩個女人的頭髮,恨聲道,“同樣都是兒媳婦,你們一點也沒受苛待,髒活累活全讓我女兒幹,你們在外面得好名聲。我呸!你們兩個喪良心的小娼婦!要不是你們在那死老太婆面前嚼舌根,他們也不至於只逮着我女兒一個人欺負!”說着,直接拽頭髮扇臉。
孫大福蹲在人羣后面,透過人羣的腿縫看到這一幕,嚇得一抖一抖的。
孫家兩個兒子和孫保貴全過來拉架,錢淑蘭也趁機往這三人身上招呼。
她的力氣很大,孫家人這幾天又一直餓着肚子,身上根本沒什麼力氣。她一打一個準兒。
她邊打還邊拍着大腿哭,“我的老天爺呀,這麼多人只欺負我一個呀。你們這些喪良心的呀。這是欺負完我女兒,又來欺負我了呀。”
外人只看到孫家人在圍攻她,可錢淑蘭卻對着他們又打又掐。而且還專往痛處掐,疼得幾個人嗷嗷直叫。
王守仁和王守義想幫忙,但是卻無從下手,愣是隻能當觀衆。
最後,孫家村的大隊書記來勸架了。
錢淑蘭這才順勢鬆開手,朝那大隊書記哭訴,“領導呀,你可要爲我女兒作主呀。我女兒嫁進他們孫家十幾年,原本黃花大閨女磋磨得比我老太婆還要老。你可以爲我主持公道呀。”
孫家村大隊書記也很無語,這是家務事,他怎麼主持?再說了這老太婆跟他又不沾親也不帶故,他憑什麼幫她呀?
他也就是被孫保財拉過來主持公道的。
孫保財也就是孫大琴的爹,在門口就看到親家來了,他不敢跟親家打照面,但又擔心她在孫家鬧,到時候再影響了他家的名聲,於是硬着頭皮去喊大隊書記。
大隊書記咳了咳就想開口說話。
錢淑蘭瞧他一眼,就知道這人是什麼貨色。能把全隊的口糧都上交給公社,就爲了那虛名。能是啥好乾部!
她手背抹了把眼淚,就要往外走,“我不要找你!我女兒在你們村住了十幾年,又不是十幾天,你能眼睜睜看着不管,一看就是個不作爲的幹部,我自己去找周社長。我就不相信了,我一個備選勞模,我還見不到周社長了。”
聽到她的話,大隊書記先是不悅,緊接着就是傻眼了,再接着就是急着攔人,“大嫂子,你等等!”她是備選勞模,要見周社長肯定很容易的。
說着拉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走,急切道,“我說不管了嗎?我這不還沒說話呢嗎?”
錢淑蘭停下腳步看他,“你說說看,你怎麼管!”眼神凌厲帶着幾分鋒利。
大隊書記被她架在火上烤,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他搓了手心好半天,突然靈光一閃,“大嫂子,你就直接跟我說吧,你到底想幹啥?”反正,他不會處理這事,想讓對方滿意,直接問她不就好了。
錢淑蘭見他腦子還算不笨,直接開口,“那行!你去跟他們說家,必須分家!現在就分!”
大隊書記心一凜,親乖乖!這老太婆居然管這麼寬!她這麼能她怎麼不上天啊?
但她認識周社長,他不管不行!只能硬着頭皮幫着說和。
於是他把錢淑蘭的意思跟孫保貴說了一遍,結果當然是不同意。分了家他就再也不是大家長了,只能靠着兒子兒媳過活。他怎麼可能同意。
大隊書記發了狠,他怕錢淑蘭去公社告狀,可他不怵孫保貴,聽到孫保貴不同意,立刻吹鬍子瞪眼,“你把二房分出去,不就行了!哪那麼困難!”
孫保貴眼睛一亮,立刻點頭同意。
錢淑蘭也無所謂,她只要女兒分出去就行,其他兩房她管不着。
於是這分家很快定下來,又是一翻扯皮。孫保貴原本還想藏錢,可錢淑蘭到底是當家好多年的,能受他糊弄嗎?把前幾年孫家分到多少地,弄清楚之後,直接把他們家家底給算出來了。孫保貴想否認也找不出詞來。
最後,孫大福分到東廂的房子。錢淑蘭看了一眼,東邊這邊是個空地,於是讓大隊書記把旁邊那個宅基地批下來,正好圍個院子。也是獨立一戶了。
大隊書記憋着氣兒,以往哪家過來批宅基地都要給點好處,她這可到好,啥東西都沒送,還得給她照辦。
錢淑蘭把分到的一百塊錢,全部交給王丹枝,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孫大福,“錢要給我女兒收着,你要是敢欺負我女兒。你就等着瞧!”
孫大福嚇得縮了縮脖子。頭像小雞啄米似的狂點。
錢淑蘭看了一下四周,“等開春了,讓你兩個兄弟過來幫你砌牆。”
現在是冬天,泥牆不容易幹,一般都是春天和秋天沒什麼農活的時候蓋房子。
王丹枝抹着眼淚送她娘出門,錢淑蘭卻忙得很,朝那些湊過來看熱鬧的人一個勁兒地哭訴,“哎,我一直以爲我女兒在孫家過得不錯,孫家十幾年沒給我過一丁點東西,連上門看看我都沒有,我也沒放在心上,只要孩子自己過得舒服,我這當孃的也就知足了。可誰成想……”錢淑蘭繼續扮演着傷心地無以復加,只知道抹眼淚的老母親。
大家看着這老太太哭得這麼傷心欲絕,心裡也是感慨萬千,可不是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心疼女兒又能怎樣!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看到她受苦,也只能憋着。要不是孫家人做得太過分,誰會過來鬧呢!大家都是要臉的人,誰會把自己的家事抖出來讓別人看笑話!
將心比心從來都是引起共鳴的最好方式。
一直到錢淑蘭上了馬車,這些人還在揮手,“大嫂子,有空過來玩啊!”
錢淑蘭抹着淚水,揮着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