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 雕刀，培養艙。
那是一處極度安靜而且寬闊的房間。
純白的牆面，純白的燈光, 純白的器械, 巨大且透明的豎立培養艙, 以及牆角純白而柔軟的巨型沙發, 還有靠坐在沙發上的白衣男人。泛着淺淺琉璃色澤的微卷銀髮, 握着純白骨瓷柄的刻刀，雕着截一指長的動物骨頭。
他的動作，閒適, 靈巧，優雅, 並且…無聲。
很難想象, 一個人到底要有多深的功力與心性, 才能將一截堅硬無比的龍指骨，用一柄普通的骨瓷刻刀, 雕的像塊豆腐般柔軟安靜。
他沒有去看這房中唯一的異色。
儘管，在剛剛撿到培養艙裡的那隻魔物時，他還曾頗有幾分興趣。
他不關心魔物的來歷、身份、能爲，甚至是曾經的性格如何，單憑泡在透明培養艙裡也很漂亮這點, 很多東西就可以不去追究了。
“少爺。”推門而入打破寂靜的聲音很是柔軟, 溫溫淡淡的謙和得宜, 讓人縱使不見其容亦能多生三分好感：“理事長給您的信。”
純黑的信封蓋着硃紅的火漆, 很是乾淨好看的模樣。
一個字都沒有的乾淨。
信封裡, 只有一張手掌大小的對摺立體投影卡。
打開，一身銀紫垂珠華服的人影驟然而現, 縱然被等比縮了大小，縱然眉眼帶笑，亦抹不去那紫衣搖扇之人深藏眼低睥睨天下的凜冽傲氣。
“第一百零八個。”冷淡優雅的語調沒有半分起伏，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白衣男人只是將那張卡片完整的收回信封之中，交回給來人。
“少爺喜歡他。”幽紫眼眸帶了些微笑意，來者心下了然。
理事長給的人選信，這是第一百零八封，也是唯一一封被交回他手的。
“不討厭。”重新拿起的刻刀再次落下，指骨笛上的紋樣隨着動作慢慢清晰。蔓延在骨面上的荊棘藤裡，殘翅的鬼臉蛾子振翅撲騰，有種毛骨悚然的詭異妖嬈。
“我會將少爺的意思傳達下去的。”
在這處百家爭鳴的學堂裡，並不是位高就等於一切。
誰的話最管用，真正掌權的又是誰，有心人都清楚。外人絕不會想到，眼前男人一句簡單的不討厭，冷冷淡淡的三個字，有時會比掌權金印更爲有效。
“櫻，讓狐狸過來見我。”收下最後一刀，完成的荊棘骨笛被握在指間輕輕摩挲着，白衣男人仍舊未曾起身，只是終於將視線移向了透明培養艙中紫紅長髮雙目緊閉的邪魅魔物。淺金的眼眸，泛不起半點生氣與波瀾。
作爲一個活體標本的這段時間裡，這隻魔物漂亮得很盡責。
只不過，一直這麼不死不活的，就太過無趣了。
膩了呢……
“是。”頷首恭敬行了禮，方纔轉身，卻見門邊多了一個金紋白衣雪白羽裳的身影，不聲不響安安靜靜的站着，沒有動作。櫻微微一笑擦身離開，未作多言。
“赤睛，你想要他醒麼。”
仍舊是沒有半分起伏的優雅語調。白衣男人雖是開了口，卻並沒有回頭，甚至連眼珠子都沒有多動一下，似乎一開始便已知曉了赤睛的出現。
不過，其實也不算意料之外。
自最初赤睛從培養艙醒來的那刻到現在，兩年多的時間，除了最初的半年，後來的日子得了許可便隔三差五的總會來。每次都很安靜，不太說話。
這次，亦是許久沉默。
“吾會盡力配合。”簡潔明瞭的一句回答，是這兩年多時間的經驗所得。來處，就是眼前這個乾淨漂亮得像樽水晶娃娃的男人身上。
男人很有耐性，也從不自己動手教訓，因爲那會顯得很沒教養。
他只會讓人慢慢的‘教’，直到讓他滿意爲止。
兩年多，赤睛沒見過這個男人動過分毫火氣，無論真假，甚至連能看出情緒的時候都少得可憐。可這些並沒讓他腦中天生的危機感減少過半分，一刻也沒有。
冷血的獨裁瘋子，這是赤睛對男人的判斷。
何況，這地方的瘋子遠不止這一個。
既然走不了，也只能讓寒凝淵這幺蛾子湊合着適應一下了。
“聰明的決定。”聞言，男人略顯蒼白的薄脣微微勾起一絲極淺弧度，這微乎其微的笑意，讓那雙無機質的漂亮金眸染上了些許難得的生氣。
顯然，赤睛的答案很合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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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
“Who killed Cock Robin
I，said the Sparrow
With my bow and arrow
I killed Cock Robin
…………”
慵懶的男聲略微低沉，梨花木的軟榻上，一身豔藍衣袍黑髮披散的妖孽男人手握煙桿，百無聊賴地念着飄在身前的手工童謠繪本。儘管，他似乎很想盡量表現得抑揚頓挫激情無限些，不過很顯然，不是成效不大而是沒有成效。
不過，他的睡前童謠對象，半死不活幺蛾子同學似乎倒還顯得挺興致勃勃。
一旁的赤睛很給面子的閉眼撥着念珠，沒有插話。
“幺蛾子，吃燒烤麼。”
隨手將繪本往地上一扔，狐狸叼着煙桿盤腿坐起身來。
很是纖長漂亮的手支着下巴懶懶打了個呵欠，說話的對象，自然還是泡在半開培養艙裡的魔王子寒凝淵。只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兩天前培養艙裡的魔王子是完整沉睡着的，兩天後的幺蛾子卻是被轟碎了半邊身子骨頭泡在裡頭養傷的。
罪魁禍首自然是眼前這隻懶洋洋的老狐狸。
“老狐狸，吾的胃還沒接上呢。”趴在艙沿上，魔王子笑眯眯地將剛接上一點神經的胃扯了下來，連着成串的腸子，溼漉漉地拎出培養艙朝狐狸晃了晃。
因爲只是剛剛接上些，所以再大的疼痛也只不過是一瞬罷了，而那一閃而過的激痛感，讓魔王子原就狹長的雙眸染上了些許陰霾笑意。然後，又是艙內活性藥水和那聚在傷口處不知是魚是蟲的透明東西修復傷處帶來的麻癢感。
兩天前他剛睡醒的時候沒想透這裡頭的繞繞道道，現在卻已清楚了大半。
老狐狸裝着被他打成重傷就是想引他闖出去，出了門上了天，自然就成了下頭圍攻的靶子。炸碎了半截身子，就算他高興拖着死，事情也由不得他做主。
嘖，演戲也不找條染血的繃帶纏纏，忒不敬業了。
“沒接上不正好，成串的羊下水烤了刷點醬，吃進去不就又回你身上了麼。”
叼着煙桿，狐狸笑得陰陽怪氣，微微眯眼脣角輕挑的妖孽模樣看起來竟比魔王子還不是個東西。真要算起來，其實只能說是這隻幺蛾子運氣太背。
他裝死放魔王子出去亂遛，拉的是學堂最低的八級警報。
若在平常，運氣好點也不過就是斷手斷腳身上多幾個窟窿罷了。偏偏兩天前墨家和道家的學生在試驗合作的半成品術法彈，就指着來羣活的當靶轟兩炮看看成效，這隻幺蛾子就一頭撞上去了。飛就飛吧，還偏要一團火紅生怕別人不知道有動靜，這樣晃眼的招搖過市，只被炸碎了半截身子就算他本事不小了。
蒼天有眼，他只不過是想試驗下學堂的階梯式漸進警報轟炸，看看這隻幺蛾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夠玩多久，絕沒有想偷懶一次性解決問題的意思。
下回，他會記得把出口開在佛家那頭，讓大師們用愛的拳頭來感化幺蛾子的。
無量天尊，善哉善哉。
“赤睛，撿屍塊那麼幸苦，來點羊腰子補補如何~”
“吾吃素。”淡掃了眼狐狸手裡不知從哪變出來的生鮮菜單，赤睛撥着念珠從容如昔。全然不管是這房間上頭開了天頂，還是身旁當真冒出了成套的燒烤用具，又或者已經坐到麻將桌旁的狐狸正開着陣法召喚牌友。
一切皆如浮雲，不過虛妄而已，總之幺蛾子打壞東西的賬單還是得付的。
“老規矩，打八圈頭局吾坐東邊。”
“成啊，八圈你能贏我一局，先頭單子我都替你撇了。”
也不知是哪位先人說的，陌生的關係最容易從牌局上開始和樂融融。
這話赤睛以前沒信過，火宅佛獄可不流行湊夥當牌搭子，現在麼，他正在慢慢入鄉隨俗中。狐狸那一夥的怪胎，搭不上牌局就說不上話。至於以後，相信幺蛾子約摸也能成個固定的牌搭子，畢竟這貨現在看起來就異常的熱情洋溢了。
佛獄的娛樂項目果然還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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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子午學堂各家的學生們這幾年多了個愛好，防風滅火打蛾子。
常泡培養艙的幺蛾子這兩年也多了幾個愛好，放火燒烤打麻將。
然後最近的最近，他又多了個‘不錯’的愛好，騷擾隔壁艙剛搬來的新鄰居。
新鄰居是個看着不足一歲的灰髮嬰孩，半個多月前被狐狸用小型培養艙裝着帶了過來，然後就極不幸的跟魔王子住了兩隔壁的培養艙。從剛搬來的第一天開始，就被寒凝淵隔三差五間歇性騷擾，卻從未發出過一點聲響動靜。
培養艙用術法結界加固過，外力無法砸爛，但觸動術法警戒線以下的加溫、碰撞、刮擦、震動卻都是被允許的。所以自從鄰居來了後，挑戰艙外結界極限，製造各種吵雜騷擾噪音源，成了魔王子最近最爲鍾愛的節目。
“藍少沒告訴過汝，艙裡那個鬼嬰五感全無麼？”一片刺耳的‘咯吱嘰咕刺啦’聲中，赤睛默默斜了魔王子一眼，面無表情地淡淡扔下一句。
狐狸，就是赤睛口中的藍少。
“鬼嬰？”微微挑起的眉梢，昭示着兩人關注點的截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魔王子被嬰孩引起的巨大興趣，短時間內顯然是不會有所消散的了。
不過在這一刻，誰也不曾想到。
養在學堂湖心吸收靈氣，沉睡三年都安然無事的略城少主鬼谷瑕，在搬來培養艙的半個月，就正式惹上了生平最大的麻煩，一個綽號幺蛾子的親梅竹馬。
不過麼，未來的事未來再說。
反正，現在離阿瑕寶寶醒來長大，天天跟幺蛾子死掐到底的日子還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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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後
“駐守幻暝山？”接過那張蓋了理事金印的任命書，赤睛素來平淡無瀾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些微訝異神色。應該說，他沒想到這事會落到自己頭上。
幻暝山，別名子午學堂第七演武場，是學堂跨級資格考試的核心試場之一。
除了學堂十年一次的大型考覈外，各家若因課業教程所需必須提早半個月遞交申請，碩士以下資格學子除非特例，否則無權遞交進入申請。
駐守者既是管理者，亦屬考官行列之一，學堂對其開放四分之三的禁區權限。
嚴格意義上來說，駐守幻暝山算是外派。
但此山地點雖不處於學堂之內，卻是靈氣十足最宜修身養性，且還有幻境妖靈加持，練武修仙皆是極好。另外更有歸元陣法維護，損壞之處修復極快。
而最難能可貴的是：
那裡不止陣法直達、快遞上門【開個玩笑】，而且閒暇時駐守者有事可以遞個報告申請出山，簡直就是死宅們夢想中的仙居樂土。
簡而言之，這是個好處佔盡的職位，隸屬內部消化行列。
“前任駐守者辭任追老婆去了，說是對象太難搞，打算百年抗戰。”取了小搓菸絲塞好燃上，狐狸半靠着軟榻悠悠抽了兩口，方纔懶懶說道。那話裡一股子風輕雲淡的懶散，若讓個不知道箇中厲害的聽了，還道那是個沒人願去的地了。
“那位子不能空着，我提了你的名，少爺沒反對。”
狐狸沒說，那張辭任書是他在人事科散出消息前，半道截下來的。
雖然他是資料科的頭頭，可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麼，既然最早得了消息，自該是先下手爲強，方不負如此美意。反正，來去也就那麼百把個人選。
“那凝淵呢？”
瞥了眼窗外又在拎着鬼谷瑕惡意調戲到處亂飛的魔王子，赤睛無力吐槽。
他真是沒想到，火宅佛獄的異數居然會有一天這麼鍾情於逗弄孩子，而且還是個五殘之身先天不足，路都走不穩幾步的孩子。
嘖，忒無恥。
“自是跟你一同上任。”抄起手邊的菸灰缸照着窗外便飛砸了過去，狐狸直待聽到那一聲撞在羊角上的哐當響，方纔滿意地收回手來。
笑話，就算不是親生而是瞬華塞來的，他的兒子也只有他可以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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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
“哎呀，侯，良辰美景，打個八圈嗎？”
某個閒來無事的假期裡，到處閒晃的幺蛾子對着三天裡第十八次在路邊‘偶然巧遇’的凱旋侯，彬彬有禮地做了發自內心的清晨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