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見過在印象中一向是暖意融融的南疆也會下起這麼瓢潑持續的大雨來，冷雨在空氣中漸漸化成一片一片的水色霧氣，朦朧了大半片悽清的天。
我從小就很喜歡下雨，因爲那絲絲點點冰冷晶瑩的雨花象徵着大自然最無私的恩澤，雨露傾灑世間之時，萬物榮生，草木崢嶸。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很小的願望，願獨立雨中，用肌膚和魂靈親自感受下那種透徹的洗禮，可由於我實在是太過孱弱的身體，竟連這個小小的要求都變成奢望。
直到這一天見到站在瓢潑雨幕中朝我們觀望的那個姑娘。
透過霧氣彌散的水霧，她的神情看起來有一絲極淡的清冷，那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冷，一如看淡人世後的曠達，一如不懼一切的傲然。我從她身上讀到了某些我自己的影子，可是我卻永遠無法做到如她那般清冷傲然。
可她也並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雨中的狼狽使她的神色稍帶幾分不耐，笨拙的以手遮擋裙襬卻徒然無用，淋溼的髮絲垂下幾縷來遮住眼瞼，可儘管如此，面上的清冷之意卻絲毫不減。或許是因爲羞澀，或許是因爲不適應，她並沒有立即跑進茅棚同我們一道避雨，但我心裡的念頭卻是不能讓她的衣裙因爲我的緣故而被毀。
沒有顧及身後二人的驚呼與阻止，我走進雨幕裡相迎，她卻不但沒有拒絕，反而與我們三個大男人相處時落落大方，不見絲毫的羞怯和赧然。真是個奇怪的姑娘，我心裡想到，衣着打扮華貴，想來出生高貴人家，本應天真爛漫的年紀，眉宇間卻鐫刻着深沉的冷意，教人不禁微有些心疼。
我能看出穿那樣漂亮的衣裙讓她渾身不適，但她卻一點抱怨的意思都沒有，想來是爲心上人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吧？若然不是，一個女孩子身着這樣精緻的衣裙獨自出現在山野裡，就太奇怪了。她果然如我所預料的那般是來找人的，可是令我感到萬分驚詫的是，我竟然從她畫在地上的古簌語的潦草筆畫裡，捕捉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夕烙。
我不禁失笑，還真是緣分使然，我們在同一個地方趕上同一場出人意料的大雨，並且還懷着相同的目的在尋找一個相同的人，真是巧合的有些過頭了。
夕烙便是她的心上人麼？這個念頭閃過時心頭竟有一絲不經意的酸澀。他是龍裔，自古龍族貌美多情，夕烙能有幾個傾慕者我倒是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可是這個如此冷然的女孩子，要有多麼深重的溫柔才能融化她的一顆心呢？我沒有再想下去，只是有點爲夕烙感到慶幸。
大雨沒有要停的意思，亭中的少女卻等不及要離開，理由竟然是怕趕不及去見他。我瞬間有些好奇她是如何知道夕烙還活着這個消息的。之前就已經瞭解到夕烙的真正身份在整個四塞可能除了我沒有人知道，甚至是連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那麼既然他已經被扔下了炎灼烈焰，在整個塞族眼裡早就等同於死塵灰燼，那麼這個姑娘又是如何知道他沒有死去呢？
知情人只有父王和哥哥，而父王是絕不會蠢到將這消息透露出去的。我略頭疼的按了按額頭，哥哥被瓦氓支去破部楓邪堡做化解對方心結的安撫劑，而眼前的這個貴族姑娘又恰巧知道古簌語的寫法——那一切就都明瞭了：她應該是破部的貴族，曾與身份相似的冰部夕烙相愛，因爲他的死而傷心欲絕，豈料偶然間聽見我哥哥瑜玖那個大嘴巴的吹噓，於是隻身一人踏上了尋愛之旅……
若是如此，那我就更不能置之此事而不理了。既然我們目的相同，又是同路，那爲何不能一起同行呢？我給自己的解釋是我要看着她，不能將夕烙還活着的這消息傳到塞族去，可是在心底掩飾不住情緒卻卻告訴我那是可以與她作伴的喜悅。
冰綃……一個雅緻又通俗的名字，讀起來很順口，可聽她說出來卻帶有一股濃濃的使命感，使人禁不住要去揣測其中的隱含意味……
大雨幾乎下了整夜，我躺在篝火旁懨懨欲睡，但即使火焰也驅散不了四周無盡的寒冷和溼氣，逢倌兒給我披了一件又一件的斗篷，我的身體還是不住的顫抖。冰綃一夜未睡，我看到她看我的神情充滿了同情和無能爲力的奈何，最後她只是默默解下我披在她身上的斗篷，又重新蓋回在我身上。
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儘管雨還是那麼淒寒，但是我的心卻悄然間沒有那麼冷了。
雨在破曉時分停歇，又正如我所想的那樣，她騎馬也騎得十分了得。雖然塞族女子個個尚武，但像她那般瀟灑自如的絕不多見。我將我的馬讓給她，自己則爬上逢倌兒那匹。倒是委屈他和花刃同乘一騎，我聽到那小廝坐在花刃身前低聲抱怨，卻被一向木訥的花刃在頭上敲了一記爆慄止了聲兒。笑意不經意漫上嘴角，這樣簡單的幸福真是千金難求。
自記事那時起微笑就是我的武器，只因我這樣尷尬的身份在霰王城裡多少會受到歧視，每次碰到他人鄙夷輕蔑的目光時都會回報以微笑，漸漸地，那些不善的目光也就少了。能消解沉悶大地上冰雪的是春日裡的暖陽，而能帶給人快樂和溫暖的則是真摯的微笑。我感受着自己嘴角上揚的愉悅，擡頭看前方那個打馬而過的淡色麗影，感覺時光好像就可以從此慢下來，停駐在這個雨後山色朦朧的清新晨曦裡。
***
照着之前夕烙的行進路線來看，若是他一路打馬不停的話，最有可能到達的地方就是位於南疆與東陸交界之地的夏康城。那裡街市繁華，醫館客棧遍佈，是個落腳的好地方。而且它是那麼靠近龍族起源的東陸，或許未來有一天已經在歷史上消失良久的龍裔會朝着他的故土前進也未可知。
夏康城距離我們出發的淵水之南並不遠，幾乎只用了半天的腳程，那塊矗立着夏泉永康的牌樓就出現在眼前。
“你確定夕烙他真的會在這裡麼？”冰綃扭頭質詢道。路上我讓她給我講一些關於夕烙的事情，好幫助她分析他最有可能的落腳點。可是這位清冷的姑娘似乎不願多談，只是提到聽一位朋友說他會在南疆落腳，而且會途徑小流川上的霰王城。於是我就告訴她從霰王城一路南下最有可能到達的地方就是夏康，而且就算他不在夏康，那從這座最靠近東邊的邊陲小城找起也是必要的選擇。她聽信了我。
我在靠近牌樓的地方下了馬，望着秋日夏康城裡的薄雲翻翻涌涌，幾隻秋雁盤旋徘徊於廣袤天地，蕭索與博大同時佔據了頭頂那一方高遠的晴空，人間美景何其偶然的思緒紛紛落入心頭。
“我不確定，但這裡確實是他最有可能的落腳之地了。”我淡淡的回答，儘管答案在我的頭腦裡再清晰不過。
冰綃他們也下了馬，我吩咐逢倌兒去幫忙牽馬，但被她婉拒了，自己的事情由自己來一力負責，這習慣跟我的還真是如出一轍。
我們一行人牽馬穿過了由乳白色雲石磊砌而成的城門，平坦的石砌街道在眼前延展開來，道路兩旁盡是高大枯黃的楓樹，漫天遍地的落葉完美的詮釋出了秋涼的味道。可是這街道也未免顯得太冷清了些……
我雖未到過夏康，可是從歷代典籍中無數次領略過它的風采。書中說夏康城雖小，但一直承擔着從東陸到西境，南疆到北疆之間的交通要塞，城內繁榮錦繡，店鋪鱗次櫛比，商品琳琅滿目，家家夜不閉戶；東來西往的旅客，商人，戲班，雜耍小販遍地都是，常常是要賞樂到通宵達旦的。可如今街道上都很少看見行人，更別說是來自於四面八方的商旅了。
也許是季候不對吧，我略略感到些失落。可是越往城中走越是不太對勁，滿目皆是荒涼衰敗的景象，哪裡還有書中描寫的半分華彩？轉頭看向冰綃，她冷寂的眸子裡也閃現出迷惑的神情來。
不過我們沒有心思去研究夏康城的衰敗史，在街頭的一家茶館兼客棧裡安頓了下來。店家見有客人進店顯得異常高興，好像我們區區幾人就可以填補他足足一年的生意一般，但是在聽說我們是從北塞而來後就顯得冷淡得多了。不過也難怪，北塞野蠻霸道的作風在整個南疆都是出了名的，我記得父王年前派去南疆第一次進行採買的隊伍連買東西是要付錢的道理都不明白，還愣是將幾車的貨物和那倒黴的小販一起押去了霰王城求霰王審判，搞得父王不得不付了人家的貨錢還要請人將其送回南疆，後來還撤換了負責採買的頭領，改令潼勵一力負責。想想都是些陳年趣事，只是可憐潼勵他一身忠骨，終要折損於小人之手。
臨窗的位置，正對着夏康城的街心廣場，我擡手斟了一碗薄茶，推到了對面正對着窗外景色發呆的少女面前。
她意識到後，回過頭來報以一個歉意的微笑，道了一個謝字。我笑着搖搖頭，眼神隨着她將才的視線朝下望去，才見廣場中央的石頭戲臺上擺了整整齊齊一排的木頭架子，當中有大小石塊兒樣的東西懸空，遠看好似從前在書中讀到過的東陸樂器編鐘。
“姑娘認識那石臺上的物什？”我找了個話題開口道，她卻微微皺了皺眉，語氣裡有明顯的遲疑：“我……不確定，很像是我之前知道的一樣東西，可是……出現在這裡，好像不太可能。”
“哦？那是樣什麼東西呢？”
“一種刑具，”她微蹙起眉毛：“或者說是一種遊戲……名字叫做巖葬。”
我好像有點明白她什麼意思了：塞族人的思維模式和我所知的其他民族都有些不太一樣，無論是喜怒哀樂何樣種類的情緒，在四塞都可以用一種辦法得到舒緩和解決，那就是武力。因此流傳在塞族大街小巷中的娛樂活動也不是雜耍或者影子戲之類的文雅節目，而是罹生臺模式的臺下演練，或是其他一切以力量爲量衡的遊戲，這些遊戲向來都比較駭人，一不小心就會弄出人命，因此在早些年父王已把霰部的這種娛樂給禁止了。
眼神飄向窗外，突然被遠處幾個漸行漸近，身着塞族武士服樣的大漢給吸引住了視線，他們身後是如潮水般突然涌入廣場的人羣。“也許你說的沒錯，正是‘巖葬’呢……”我目不轉睛的喃喃道。
冰綃的神情冷了下來，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注視着窗外所發生的這一切。不一會兒黑壓壓的人羣就將廣場中央石臺的三面都圍了起來，塞族武士跳上石臺來回走動，眼神落入臺下人羣。不久後等人羣聚齊了，巡視的那個武士右手朝臺下一指，人羣中立即爆發出一陣騷動。
被挑出來的是一個身材矮壯的漢子，他被綁在巨石下受聖神的考驗，才經過不到第二隻刑架，就被巨石壓成了肉泥，我的指甲微微陷入掌心，看人被像草芥一樣荼毒絕對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趣事。第二個被挑上來的是一個瘦弱的少年，我心底漸漸升起一抹對這羣武士的嫌惡，這幫禽獸，還真是老弱婦孺一個都不放過。
那少年被鎖銬在巨石之下，生命微渺的如風中飄零的殘葉。我微微眯起眼模糊了視線不忍觀看，事情卻在突然間有了轉機。
就在發令的哨將響未響之間，一個身影倏地跳上石臺，待看清來人身影之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人卻正是我們要找的夕烙。
我轉頭看向對面的冰綃，她卻騰地立起身來，眸中憂心，驚詫，喜悅，哀傷五味陳雜。“他上去做什麼？”她的聲音裡有抑制不住的顫抖和彷徨。“他是真的不要活了麼？”說着便要從窗口衝出去。
我趕忙起身死命抓住她的衣角，“別衝動，”我急道：“也許他那樣做有他的理由，再說他還沒有死，你又何必要急着殉情……”
冰綃回身眼神奇怪的打量了我一眼，但總算停下了往下跳的動作，但將另一條腿也伸了出去坐在了窗沿上，看得我一陣心驚膽戰。
石臺上的夕烙被綁在了最後一塊巨石下，冰綃背對着我，雖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因爲緊張而顫抖。我一面扶着窗沿好能在關鍵時刻將她從窗口拉回來，一面注意着窗外石臺上夕烙的動靜。
哨響！石落！在極靜的一個瞬間裡，我看到他單手舉起巨石的身影就像是一副鏤刻在水中的畫。面前的身子頓時僵住，臺下爆發出震耳的歡呼，窗上冰綃回身眼中含淚，竟一頭撲進了我的懷裡。
我將下巴埋在她微香的肩上微笑，不知是該高興夕烙身爲龍裔的能力終於不負衆望的顯現，還是該嫉妒冰綃這淚水只是爲了他而流，連同這擁抱，也是我僅可企及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