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一種腐朽發黴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被褥沒有得到及時的晾曬，也像是陳年的穀粒在穀倉中堆積的久了，散發出的那種獨特的黴味兒。頭頂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僅有兩片手掌加起來大小，有光線從縫隙裡照進來，陽光中灰塵在翩翩舞動。潮溼的磚地上除了已經生有黴點的稻草，還有幾絲久經歲月的血跡，乾涸發黃的血漬在青黑色磚地上似詭異的潑墨。除此以外，目光過處還有一扇鐵門，厚重的鐵鏈垂掛在一旁。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很恐懼黑暗，尤其是這種地窖或地牢裡的黑暗，幾乎可以讓我止不住嘔吐出來。原因大概是小時候受過的一次刺激吧，那時候我剛剛學會爬行，還不會走路，卻一個人從好幾層高的臥室直直爬到了幾十丈外的地下酒窖裡。冰冷的地面沒有讓我哭泣，從樓梯上摔下來的疼痛沒有讓我哭泣，但惟獨看到母親那張已經泡腫了的臉頰露在酒缸外，溼答答的頭髮貼在側邊臉頰上，睫毛低垂，慘白的嘴脣沒有一絲血色時，我才“呀”的一聲哭了出來。
沒有人聽到，或者即使有人聽到了也會裝作沒有，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直直哭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夜裡幾個人從樓梯口衝下來把我抱走時，我才昏昏沉沉的自那人懷中睡着。到後來即便是記憶已經模糊成了慘白色的碎片，那黑暗中孤獨絕望恐懼的色彩卻成爲困擾我童年夜晚永恆的夢魘。夢中永遠是一片寂暗發黴的黑，濃郁的酒味，和一張慘白色的人臉。
再後來，爲了擺脫這個夢魘，我曾經獨自一人到那個酒窖裡去待了三天三夜，直到黑暗和冰冷再也奈何不了我。可是直到現在，我卻還是聞不了任何酒的氣味，一聞到那種濃烈的香氣，我就會忍不住作嘔，就會忍不住全身發抖。
我閉上眼。又將整個計劃在腦海中細細的演習了一遍，直到確認任何一個環節都不會出絲毫差錯的時候，我才緩緩的睜開眼睛，到那扇鐵門邊狠狠的拍起門來。過了約有小半個時辰，纔有一個十分不耐煩的獄差過來將門砰的打開，沒好氣的衝坐在地上的我吼道：“你到底是哪裡吃錯藥了，這裡是地牢不是你們王堡，別沒事總是鬧出這麼大動靜，還想要再捱一次髒水嗎？小子？還是已經活的不耐煩了？想一了百了啦？”
我沒有說話，坐在地上等他把話罵完。他見我並不吭氣，也不好再說，於是兩個人就那樣僵在那裡，互相盯着對方。半晌後他被我盯得發毛，結巴着問道：“說罷，你到底有……有什麼破事？”
我衝他笑了一下。“相信大祭司他老人家已經知會過你們了，你就去告訴他我已經想明白了，我答應他的要求，前提是先把我父王放出來。”
那個獄差將信將疑的看了我兩眼，最後還是砰的一聲關上門，落了鎖，踩着步子離開了。
兩個時辰以後，我出現在寒熄堡外的廣場空地上，背後是威武的祭祀臺，側面是高聳的指揮塔臺。到場的人除了新任的四塞之王，新任的冰部尊王，焰部尊王，破部尊王和年邁的大祭司之外，還有落日城近幾千的觀衆。看來大祭司的這着棋意在在所有人面前徹底的摧毀破王，使得楓邪堡在這局對弈之中和霰王城的下場一樣，失去翻盤的能力，而他那顆異常關鍵的棋子，就是瑜玖。
一個時辰之前，我收到一封用特殊顏料寫成的短箋。信中說只要我在審判時污衊破王纔是殺害老冰王的真正凶手，他們就會立刻釋放霰王和被押解在霰王城的所有人。如果我敢反悔，那麼霰王城和霰王本人，都會立馬變成風中的灰燼。
我半躺在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石頭地面上，風在四周吹着，旗幟在頭頂獵獵作響。十幾尺外的人羣黑壓壓的，像是聚集在腐肉前的羣鴉，唧唧喳喳，指指點點。
他們沒有給我安排輪椅，所以我只能半躺着坐在地上，手指往身下的地上一抹，便是一撮細膩的灰漬。我身上瑜玖的這件墨綠色袍子已經污穢不堪，身上還有髒水和糞便的氣味。
我擡起頭朝祭司臺上看過去，坐在中間的那個就是年輕的塞王，他的神色恍惚中帶有輕蔑的嘲笑。他旁邊低一頭的座椅上坐着的則是一個耷拉着腦袋的年輕人，衣衫不是十分整頓，整個人顯得呆滯而無神。大祭司正在掩着袖子喝茶，看不出來任何的情緒，只有幾位尊王依舊嚴肅的看着衆人，有一種久居高位者習慣性的威勢。我覷了一眼旁邊一個空着的祭司席位，不知道此刻在霰王城地下墓窖中養傷的霰王如今是個什麼心情。
洪亮的鐘聲自塔臺頂突兀的響起。審判開始了，四塞之王玩味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衆人，慢悠悠的開口道：“霰部的王子瑜玖？”
我略頜了頜首，道：“是。”
“你從前頂撞過我，就是在這裡……”他彎下腰，眯起眼睛，手指朝下指了指，語氣戲謔。
我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呆滯，瑜玖沒有和我講過這一件事，我也沒料到他用來開口的竟然會是這一句。塞王看我不說話，笑了笑，道：“都說地牢會把人給變傻，還真是不假啊。前些天還直着嗓子跟我嚷嚷，現在倒學會沉默了？”
我捏緊了拳，突然想起之前瑜玖跟我說過的，這位新塞王在自己父親慘死的那一刻的神情，那種充滿戲謔和鄙夷的神情，跟現在相比，真是一模一樣。“之前的事，是我太莽撞了。如果陛下需要的話，我向你道歉。”我憐憫的看了他一眼，說道。
他似乎是被我這句話嚇到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就連一直用袖子掩着臉的大祭司都忍不住擡頭看了我一眼。只有破王巋然不動，我衝他笑了笑，心下了然，看來瑜玖是已經平安到達楓邪堡裡了。
這時塞王才恢復了剛纔的神色，他皺起眉，高聲宣佈道：“瑜玖，你被指控在五天之前謀害了前冰部尊王，也就是我的父王，全四塞的尊王陛下。你可認罪？”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低下頭小聲議論紛紛的人羣一眼，垂下眼瞼，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他又道：“而且這件事是由你的父王，也就是我們的霰王陛下一手策劃的，對不對？”
我瞥了他一眼，這人編起謊話來，竟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且你們父子犯下此等重罪的原因，就是你們霰部的部下曾經到鬼陣山林裡去，企圖謀害破布幼主的性命。你們怕冰王追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索性殺人滅口！”他站了起來，在祭祀臺上來回的踱着步子。
“這樣的重罪，本應該立即判你去炎灼谷接受烈焰焚身的重刑，但是你要求一個合理的審判。好……這個機會我給你，在地牢裡你說有很重要的實情沒有說出來，現在你可以說了。還有什麼同謀者？誰還參與了這樁犯罪？我要你一字一字的說出來。”
我看着他因表演過度而暴起青筋的額頭，輕輕地捻弄着手指上的灰塵，緩慢的卻異常清晰的一字一句道：“實情就是，我沒有殺害老冰王，我父王也從來沒有謀劃過這件事。這依舊是一場污衊，和之前污衊我們霰部謀害破部幼主一樣，全都是栽贓和陷害。”
這下所有人的眼睛，包括臺上的和臺下的，都齊刷刷的望向我。老祭司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惶和不解，塞王和焰王眼裡則全是憤怒的火光。
“你狡辯！”這時候那個叫做戩逐的新任冰王突然站起身來，衝我吼道：“你狡辯，明明是你殺了父王的，明明是你，你父王都承認是他叫你殺了我父王的，你還在狡辯!”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道，語氣中有明顯的哭腔，說到最後自己的聲音都軟了下去，彷彿這樣的謊言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我悲哀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坐直了點身子，卻不敢挪動雙腿。它們因爲久不活動也早已麻木，不用我再費心裝下去了。
“你說是我殺害了你父王。好，那我來問你，我是用什麼樣的武器殺了他的呢？”
“刀！”戩逐不假思索的回道：“長刀！。”
“那好……衆所周知，冰王的臥房內是不準攜帶任何武器入內的，那我進入房間時，爲何身上能夠帶着一把長刀呢？還是……我能將一把長刀縮小了藏在袖子裡呢？”我加重了語調，質問道。
“你……你……你是搶了別人的刀殺害我父王了，我親眼所見，你……”他喘了口氣，“你搶了武士的刀，砍倒了我父王，血流了一地……”他眼神空洞，似乎是憶起了當時的情景。
“哦？”我冷笑道，“當時陛下也在場？那感情好，您來說說當時帶刀的武士在哪裡？我又在哪裡？”
“你在牀邊臺上……”他的聲音發抖：“武士就站在房間地板上，與你不過五尺距離。你奪了刀，衝過去殺了我父王……焰王！焰王他也看見了……不信你問他！”他的手驀地指向旁邊一直緊緊抿着嘴的焰王。這時候塞王和焰王幾乎是同時扭過臉來，對他吼道：“閉嘴！”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哦？原來當時焰王陛下也在場啊？真是熱鬧，你們幾個大活人就眼睜睜的看着我一個不能走路的殘廢跨過半個房間的距離搶了一個會功夫的武士的長刀，然後又眼睜睜的看着我用我的斷腿衝回冰王的牀榻前，然後用刀劈死了他？”我反問道，此時臺下已經有更多的人指指點點，一直小聲的議論着。
塞王陰沉着臉，怒極而笑道：“哼，要不是你們乾的，你父王會連夜召集兵馬想要畏罪逃走？他會事先有準備的安排兵馬助他離開？你們來落日城根本就是有預謀的，只是可惜霰王逃走時忘了帶上你這個殘廢兒子，因爲你就只是一個家族的恥辱！”
“是嗎？”我望着他輕輕地笑了笑：“我是不是恥辱這回事我們先不提。剛剛冰王陛下不是說我父王親口承認是他叫我殺了老冰王的麼？那既然我父王已於不日前逃離了落日城，那他又怎麼能‘親口’承認這些事情呢？”
塞王和周圍人的臉色一樣，面若死灰。只有老祭司幾不可覺的搖了搖頭，破王一臉嫌惡的看着其他幾人，不做聲。
我換了個姿勢，繼續道：“至於塞王之前說的，我和我父王策劃謀害老冰王的動機是怕他查出破部幼主被人蓄意謀害的真相，就更不能成立了。破部幼主遇害的事，根本就不是霰部所爲，我們又何須掩蓋什麼呢？”我從身上掏出了一截紅繩釦扔向丈外的衆人：“這個平安符想必上過罹生臺的人都認識，這是我們霰部衛隊長潼勵貼身佩戴之物，向來不離身的。他在每次亡祭禮開始之前都會握着它做禱告，只因這是他早亡的母親親手做給他的。這枚平安符我二十多天前在距這裡千里之外的南疆親手從一具屍體上解了下來……”我用眼神掃視衆人：“既然我們的潼勵隊長已經於二十多日前身亡於南疆，那他又怎麼能夠再趕到遠在冰部之北的鬼陣山林去謀害破部幼主呢？”我冷笑着戲謔道：“難道他還借屍還魂了不成？”
臺上臺下一片死寂，沒有人開口說話。
最後還是老祭司站起來向下揮一揮手，顫巍巍的開口道：“既然案情有了新的變化，那今天我們就審到這裡。我們會將瑜玖王子帶回去，再做仔細的調查……”
“我看就不用再調查了吧？”清澈冷然聲音自臺側響起，一個身着玄色披風，腰間掛着一把微微綻着幽藍光芒古劍的少年自一旁朝我大步走了過來，披風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宛若旗幟。他大步走了過來，單膝跪了一跪又站起身來，不卑不亢的道：“在下破部雲笙，我相信剛纔瑜玖王子所說的每一句話，相信他剛纔也把他的意思向各位表達的十分清楚了。那如若各位祭司和尊王沒有疑義的話，我們破部願意暫時收留瑜玖王子，直到霰部和霰王的冤屈被洗刷乾淨爲止！”
說完他蹲下來，衝我笑了笑，然後伸給我一隻手，微弱而熟悉的語調在風中被吹得四散;“你說過我們還會再次見面的，沒想到這麼快，這麼意外。”我把手給他，手心裡都是汗：“你是……”沒有說下去，因爲他淡淡的點了點頭，又道：“我來揹你吧，做戲要做全套，當初你也從火海里把我揹出去過……”我笑了笑，原來她都記得。雲笙把我背在肩上，看似瘦弱的肩膀卻格外有力。
我們漸漸朝城門口的方向走去，路過的人羣都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身後唯有獵獵的風聲摻雜着戩逐的歇斯底里：“不，事情不是這樣的。人是他殺的，是他殺的，不是……”最後的那一聲“我”不知是被遺忘在了風裡，還是被焰王用手堵在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