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到處都可以看見被燒成灰燼的荊棘，急匆匆來來去去的武士，或是被戴上鐐銬，赤腳走在泥地裡的南疆俘虜。入夜時還可以聽到遠處狼羣尖利的嚎叫，和紮營的旅人對着星空唱起的高亢遼遠的歌。
冬天的黑夜，大樹的枝幹已經不再適合休息，因此我有時會借宿在沿路的農家裡。但是有時入夜還找不到任何的住戶，有時即使找到了他們也不會把門打開，那時就只能睡在馬上，或是連夜趕路。
一路南下到如今已經七天了，我鼻子裡能嗅到恐懼味道也越來越深，似乎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但似乎也不是這麼回事。因爲從那些形形**的臉龐上，我能讀到至少五種不同的表情：憤怒，害怕，不滿，輕蔑，或是不安。四處都是關於冰王，塞王和霰部的流言蜚語。有人說冰部和霰部快要打起來了，也有人說霰王早就已經死啦，還有人說冰部和焰部要歸爲一體了，總之一路上人們議論紛紛，總沒有個消停的時候。
但是這些如今都不是我要關心的問題，我的心在傳說中遼闊的九原和神秘的龍月谷。而再過十天左右，我就可以南下到達夏康城，再取道駢橋踏上東境之地了。
而在到達夏康城的前夜，在一片靜謐的鬆雪樹林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個十分巨大的宮殿，宮殿很長，加之有霧氣瀰漫在其中，所以並不能看不清全貌。但是隱約可以望見盡頭處的王座上，斜斜的倚坐着一個年輕的君王。他身着金色和黑色相間的王袍，面部表情隱沒在他低頭的重重陰影之中，而在他的身側，盤坐着一條巨大的龍。那條龍身體的兩側有巨大的紅色之翼，在翅膀張開時，會將整個宮殿都覆蓋住。
我夢見自己朝他奔跑過去，腳下全部都是綠色和灰色的泥濘以及覆蓋其上的層層血污，地上有無數滾落的頭顱和殘破的肢幹在無聲的阻撓着我的去路，但是我對他們統統視而不見。直到我快要奔跑到大殿的盡頭，我看見許多熟悉的事物和景象，我看到了罹生臺，高聳的神閣判堂，楓邪堡裡的塔臺和閣樓，還有落日城蜿蜒的石道，然後這一切在我的眼前都逐坍塌成了灰燼。煙塵落下之後，我望向王座上君王，他極盡溫柔地牽起了一位身着紅衣的新娘的手，他對她露出微笑。我對着他們大喊：不！可是沒有人聽見，沒有人理我，我的身邊只有灰燼和坍塌的斷壁殘垣……
被驚醒時天還沒有亮，林子裡只有無邊的黑影和瀰漫其中的薄霧，我感到很冷，所有裹緊了搭在身上的毯子。但是在寂暗之中，那個恐怖的夢卻無論如何不能自我腦子裡移除，因此我索性收起了毯子，然後翻身上馬，在黑夜裡朝南方一路打馬而去。
抵達夏康城時天已經大亮了，我進了城，本來想去上次來時的那間客棧裡好好地休息一晚，可是卻發現這裡已經看不到任何活人的影子，觸目皆是多於上次十倍的殘破與荒涼。街道上橫陳着動物與人的屍體，水缸裡的水已經焦黑腐臭，大門敞開着，像一隻只空洞的鬼眼。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這裡的一切都是拜塞族人所賜？我緊皺眉頭，想在殘跡裡尋找蛛絲馬跡，可是卻一無所獲。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又重新翻上了馬背。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只得繼續行路。跨過了建在淵水之上的駢橋，繼續不停的向東走，第一個抵達的應該是一個叫做天華的小鎮，屬於東境九城中，賦潁府的領地範圍。
而由於從楓邪堡帶出來的食物都已經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我這一路只能餓着肚子走。所幸原野裡有在冬日裡出來覓食的野兔，抓了幾隻生火烤了來吃，味道還很不錯，若不是這樣，只怕還沒到天華，我就已經餓死在路上了。
來到九原的第三天傍晚，東方的天邊出現一抹極豔極豔的紅霞，紅光覆裹住天邊滾滾的菸灰色濃雲，將半個天空都燒成了紅橙黃交織的三色錦緞。我想這就是以前老人們常說的火燒雲，是劇變與吉祥之兆。也許它是在預示龍裔將再一次出現在九原的土地上了吧？我緩緩的打着馬，望着前方那一團薄暮下，漸漸靠近的天華城。
進城時已經入夜了，但是黑暗與寒冷彷彿並沒有絲毫影響到這座小城。街道上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行人操持着各種各樣的語言在高聲交談着，街邊有售賣食物和首飾的小販和正在表演吞火術的雜耍藝人。塞族人並不崇尚銀錢，他們的交易皆是簡單而直接的以物易物，但是爲了出門方便，我身上還是準備了南疆和九原所使用的金子和銅錢。
尋到一家大一點的客棧，我找了一個靠窗邊的位置，點了一些食物後便靜靜的坐下來望着窗外的夜色發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關於夕烙最近的消息。
坐在一起談論他的是幾個來自堐棣城的商人，他們都身着上好的絲綢衣袍，頭上裹着各色的頭巾，腰上還彆着鑲有珠寶的匕首和刀劍。
“你們聽說了嗎？”其中一個身着淺褐色上衣的男人對其他人道：“前些日子百莽林中部的龍月谷易了新主人，老的龍王被迫退位，而這個新龍王，據說是五百年前龍帝的子裔呢！”
“你胡說的吧，”另一個留着兩撇小鬍子的商人懷疑道：“我也聽說龍谷易了主人，但可不是什麼龍裔，聽說是個來自西境的野蠻人，領着一羣蠻族從茗蒿谷進去的。一定是決明子那個老頭想借野蠻人的手侵吞龍月谷，什麼龍裔，都是編出來騙人的……”
“話是不假，”又有一個說話粗聲粗氣的道：“可是我卻聽說那新龍王幾天之內就集結了茗蒿谷，龍月谷，翠子迎桑三家的勢力，在百莽林北部的山谷裡屯兵，不日就要攻上九原北部了。若不真有些本事，他敢幹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來？”
“哼，”留鬍子的那個冷哼一聲道：“他想要效仿當年的龍帝，也得看有沒有這個能耐。當年的龍帝隻手便可翻雲覆雨，他的手下又有幾百條龍和幾十萬的精銳軍隊爲後盾，而現在那小子有什麼？前幾代龍王已經把龍月谷的基業毀的七七八八了，龍也差不多完了，就憑他和他手下那些個野蠻的蝦兵蟹將，就想攻陷九原？簡直是白日做夢。”
“況且茗蒿谷一家向來不過問各城之間戰事，譚谷主也是絕對不會貿然出兵的。”另外一個穿着藍衣服的胖商人附和道：“至於翠子迎桑嘛，他們本來就沒有多少人馬可用，又常年躲在山林裡不問世事。這兩方都是絕對不會出兵襄助那個龍王的。”
“不管怎麼說，龍月谷對外宣佈三日之後就要揮師北進了，而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可就是距離我們不遠的賦潁府呢！到時候結果如何，不是一看便知麼？”第一個開口的商人用指頭敲了敲桌子，總結道。其他的幾人也都各懷心思，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
“賦潁府？”我低聲自問道：“夕烙，三日之後你就會去賦潁府麼？”突然間頭頂降下來一小片的陰影，我下意識的去碰裹在布包裡雪祗，他的手卻先一步按在了我的手背上。我猛地擡頭，碰上了一雙有着灰色深邃瞳孔的眼睛，他的頭髮是跳躍的淺金色，身着上好的綢緞白袍，下頜的弧線十分僵硬。他微微眯起來的眼睛距離我的臉只有幾寸。“別輕舉妄動，小姑娘，”他在我的耳畔輕聲道：“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但是內心裡卻有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這次出門我不但把雪祗帶在了身邊，而且也是一身男人的裝扮，這樣的外表十幾年來很少有人認得出來我的真實性別，而面前的這個人，卻一語就道破了玄機，因此我不得不試着重新審視他。
這個金頭髮的男人衝我露出極其溫雅的一笑，然後緩緩地坐在了我身邊，手指依舊扣在我的手腕上。我們就這樣靜靜的坐着，等我點的食物全部上齊之後，他纔在我的耳邊輕輕地道：“如果在下猜的沒錯的話，姑娘是來自於西境四塞吧？”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慢慢地舉起筷子來夾了一口菜，然後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起來。他又笑了笑，也擡起左手來開始吃菜，邊吃邊道：“你不說也沒有關係，那麼接下來，我說，你聽着便好了。”
他在我的耳邊用旁人絕對聽不到，但對我來說卻恰好清晰入耳的聲音說道：“我現在還不方便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我來找你是爲了剛剛那桌商旅談論的那個龍裔。別說你不知道，我剛纔瞧得仔細，你也在很認真的聽他們談話，而且你認識那個龍裔對不對？他的名字，叫做——夕烙？對不對？”我幾不可覺的皺了皺了皺眉，但這一幕也被他發覺。
“別皺眉，”他輕輕地道：“我只是比別人更加懂得觀察而已，並不是能夠真正的看懂你心裡在想些什麼。而我也只是恰巧知道那個夕烙在來九原之前一直是呆在塞族裡的，再結合你的裝束，就不難猜到你認識他。而我現在卻能告訴你，你很在乎這個龍裔，並且打算儘快動身去跟他會合對嗎？”
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恰巧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你就不怕恰巧因此而丟了性命嗎？”
金髮男子噗嗤笑出聲來。“真是個有趣的姑娘，”他眯起眼睛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因爲你心裡十分期盼能夠幫助那個夕烙，而在下，卻恰巧能夠幫到你。”
我輕輕地動了動被他制住的手腕，然後道：“顯示你的誠意，說出你的條件。”
“好，”他微笑着放開手，然後就看到一柄薄薄的，帶着微微藍光的匕首不着聲色的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匕首是自雪祗劍柄上取下來的，這是一個關鍵時刻保命的秘密，平時都是不會用到的。我用兵刃抵着他的咽喉，冷冷的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向來是受不慣別人威脅的，我給你一碗茶涼的時間說出你的目的和條件，不然的話你就得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袍子從白色變作血紅。而且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有喊叫出聲的機會。”
他又輕聲的笑了笑，但是沒有動，他道：“好吧，看來我確實是小看了你這個小姑娘。是這樣的，我來自坪溪原，得知龍王要攻打賦潁府的消息就趕了過來，我希望在龍王到來之前先到賦潁府裡去，這樣就可以近距離的觀賞一下龍裔的威力到底是怎樣的……而你，若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也必須得到賦潁府裡去。我是想不如我們結個伴，你保證不殺我，而我保證讓你在賦潁府的王廳裡有一席位置。”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可以辦到？”
他慢慢擡起手探進了自己懷裡，我將匕首抵得更近了一些。他衝我做了一個放鬆的手勢，然後從懷裡取出來一封精緻的羊皮紙信箋展開來放在了我的面前。“這是賦潁府對外發放的爲數不多的幾張邀請函，上面蓋有府城裡五位樂王的欽印，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只要持有這張邀請函和與之匹配的信物，都可以自由出入賦潁府的王廳。”他向我解釋道：“而作爲賦潁府的客人，我正好可以帶一名女眷入內。”
賦潁府在九原諸城中是司掌太樂的聖城，城內戒備森嚴，非其準允的客人皆不能入內。我望着那張信箋上精緻繁複的五枚同色印章，決定冒險聽信此人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