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裡靜的嚇人，除了一兩束淡色的月光，在這無邊的寂暗裡什麼都沒有，就連時間也可以寂靜成永恆。我脊背靠在冰冷的石牆上，月光如水，我想就算是我死了腐爛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我自嘲的捏了捏我那雙廢腿，它們就像是兩團無用的腐肉一樣，能夠帶給我的，除了無盡的屈辱，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我懊惱的別過頭去避開照射在臉上的月光，讓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的陰影裡。原來那些外表光鮮的稱號都不過是一抹抹虛幻的掠影，脫掉了王子的外衣，我就只是個無能可悲的殘廢。也許就算披上那件光鮮的外衣，在外人眼裡我依舊是那個無能可悲的殘廢，不過只是生對了地方而已。要是我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許早就被扔到荒野裡去喂狼了，我可悲的想到。因爲身帶殘疾在塞族是一件不被容忍和接納的事，是種對崇高的聖神的褻瀆，我又想起那些道貌岸然的祭司可惡的嘴臉，就好像腿瘸眼瞎什麼的都是我們自願選擇的一樣。既然聖天之神不能夠給每個人平等的人生遭遇，那他就自然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一副完好的身體去滿足他的要求。這麼簡單的道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想的明白，而想得明白的人，又未必就有多聰明。如果我足夠聰明的話，也就不會被叵虯那個小人算計了。
冰王慘死的那一幕場景這些天來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旋，有時會化作夢魘在暗夜裡將我驚醒，有時則會是單純的**裸的恐懼，教我連閉眼都覺得很恐怖。但最恐怖的還不是那些流淌了一地的鮮血和血肉模糊的頭顱，而是莫測詭譎的人心。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誰也不會相信一向在冰王面前恭孝小心的叵虯，那份孝順和乖巧統統都是裝出來的。到現在每每想起他那張夾雜着快意，嘲諷，淡漠和陰狠表情的臉，我就忍不住從心底迸發出來一陣冷意。相比較起來這個魔鬼，那個動手弒父後癱軟成爛泥的哥哥，倒是頭腦簡單的多了。
我能猜到自己一定會被關起來。知道了那麼多恐怖的秘密，兇手一定不想讓我大搖大擺的出去亂說，他們只是礙於我的身份，纔沒有立即殺了我，而是留下我在這地牢裡慢慢的腐爛。反正我一個殘廢，也逃不到哪裡去。我人生裡第一次覺得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件什麼特別好的事，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卻對我的這一次徹悟提不起來絲毫的反思心情。就比如說我現在還在好奇着許多事情，比如說霰王爲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來救我？
我就在這樣的好奇中度過了一夜，試圖去理清霰王如今腦子裡在盤算些什麼，可等到天亮後，獄卒卻給我帶來了讓我最最料想不到的一個答案。霰王他也被抓起來了！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忍不住想笑，一向以精明著稱的霰部尊王居然也給人黑了一把，但是在聽到他從霰王城帶來寒熄堡的那一千多都城衛隊的武士全都慘死在奮力反抗的搏殺中之後，我剛剛升起來的笑意就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那樣僵冷在了嘴角。我當時的表情肯定特別像剛剛活吞了一隻老鼠，獄卒說完後不屑的冷哼了一聲，就放下鐵鏈鎖門出去了，也許是他以爲我們霰部的氣數將盡，所以那天唯一的一頓午飯，他都沒有給我送來。
等到傍晚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由於一天的飢餓而向我抗議般的嚎叫了起來。我無奈的朝外大喊了兩聲，結果只換來當頭澆進來的一盆髒水，我奮力的扭動身體躲閃的時候，獄卒們哈哈的大笑格外刺耳，就好像羞辱一個殘廢是件特別值得驕傲的事。不過我依舊還是餓着肚子，身上又被淋了髒水，所以心情很是差勁。那時我心裡在想，要是雲笙在就好了，他一定會三下五除二把那幫龜孫子打得連他們親孃都認不出來，一想到這兒，我的心情又莫名的好了起來。
也許是由於飢餓的緣故，這一天我感到異常的睏倦，不一會兒就縮在陰冷的角落裡瞌睡了起來。等到醒來，全身變得又冷又溼，脖子也睡得痠痛，除了沒有知覺的雙腿，全身都要命的難受。黑暗中突然擦出的一朵火花卻突然把我嚇了一跳，心也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等我穩住身子朝那火光下看去，就看到隱藏在暗色帽兜下，一張佈滿了條條細密皺紋的老臉上掛着一種怎麼看都覺得滲人的奸詐笑容。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渾身都起了一陣小疹子。來的人居然是大祭司木傀霖。這個人和叵虯他們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魔鬼，我是寧可不吃飯也不會和這種人打交道的。於是看了他一眼後就將身子縮回到角落裡，別過眼不去看他。
老祭司見我不說話，哧哧的笑了起來，他笑中帶喘，彷彿下面一秒就會笑到斷氣似的。然後他就開口說話了，語氣溫柔的像是一隻給母雞拜年的黃鼠狼：“王子肚子餓了吧？這些天您可是受苦了，爲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折磨成這個樣子，老朽真是既着急又無奈啊。”說着他變戲法似的從袖子口袋裡掏出幾個皺巴巴的餅子，“這是我從廚房裡偷偷帶出來給你的，雖然不是什麼稀奇東西，但是填飽肚子卻綽綽有餘。這是寒熄堡裡特製的豆泥餅，味道也還是不錯的。”
我十分嫌惡的看了看他手裡那幾張黃褐相間的餅子，擺擺手道：“我不餓……”可是肚子卻瞬間就出賣了我，隨着一聲悠遠渾厚的咕嚕聲，我簡直想直接找個地縫鑽進去。
木傀霖又哧哧的笑起來，他隨手掰了一塊兒餅子塞進嘴裡，便咀嚼邊說道：“王子是怕老朽給你下毒麼？那我就先吃給你看好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瑜玖是那種隨意以惡意揣度別人的小人麼？我衝他伸出一隻手去，拿過來一塊兒餅就塞進嘴裡咬了一口，本來是想吐掉的，可是味道確實不錯，於是也就作罷了。
木傀霖見我肯吃他的東西，又笑了一聲，這纔開口道明瞭來意：“瑜玖王子，令尊和您現在處境相同，他都自顧不暇，所以也沒有辦法來救你。沒有人來救，王子你總不能就這樣呆在地牢裡乖乖就死吧？”
本王子當然不會就這樣等死，他說的這不都是廢話麼？我擡起頭來瞥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吃我的餅。
“要是別人救不了你，那王子還不如自救，”這老頭的循循善誘道：“老朽這裡倒有個法子……”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但是我依舊沒有理會他。
“王子不如自請去向大家說明殺害冰王那件事其實不是霰王指示你去幹的，背後的真正推手其實是楓邪堡的破王……你來之前不是在破王堡呆了一段時間麼？你可以說是裡面的人給你下了藥，還威脅你一定要殺了冰王，爲他們的少主報仇……對了，雲笙，你就是說是雲笙逼你這麼幹的……這樣你們霰部的冤屈就可以得解了……”
“你給我立馬從這裡滾出去！”我抓起還沒吃完的餅子朝他丟了過去，氣憤的吼道：“你們做了那樣傷天害理的齷齪事還要本王子替你們誣陷人？休想，你給我滾出去，別再讓我看見你那張假惺惺的臭臉！”
木傀霖幾乎是落荒而逃，那模樣活像是一隻夾着尾巴的狗，喪門狗。我氣憤的將拳頭往牆上一砸，劇烈的疼痛使我立時清醒了過來，泄了氣般的仰天而臥，我一邊揉着被砸痛的拳頭，一邊有點惋惜剛剛丟出去那塊兒餅。
***
不久後天色又暗了下來，等月光再次爬上頭頂那個狹小的窗洞的時候，我又積攢了絲絲的睡意。今夜的月光比昨夜的更加明亮也更加朦朧，月亮在一天天的變圓，我卻在一天天的趨近於頹亡。
月色下我想起了霰王，想起了燈須，想起了雲笙，不知道他現在回來了沒有？我甚至想起了瓊琚那個小雜種的臉，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既然霰王城已經名存實亡，他也就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從沒有一天給過他親情的溫暖，卻難爲他從來沒向誰抱怨過，想到這裡，心中不禁存了一絲絲的愧疚。
迷迷糊糊中，突然地牢角落裡傳來一陣鐵鏈升降的刺啦聲，我腦子頓時清醒起來。不知道又是哪個龜孫子半夜來打本王子的注意，要還是木傀霖那個老神棍，我抓起地上被我無聊刨起來的一顆石塊，我就叫他一條命來半條命回去！一陣蓋子開合的聲音過後，從角落裡探出一個灰撲撲的頭來，我正要將石頭扔過去，卻聽到一聲久違的呼喚響起，不真實得像發生在另一個時空中的事。
“哥，”一個聲音輕輕呼喚道：“哥哥。”半晌後我反應過來，訥訥的放下手中的石頭，嚥了口唾沫道：“在，我在這裡……”
一聲喜悅的低呼後，瓊琚的身子從地底下翻了出來，他看樣子是原本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可是被泥土和灰塵塗抹覆蓋成了灰色。我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好氣的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不怕被人抓住麼？”
瓊琚跑過來坐在我身邊，捏了捏我的胳膊和臉頰，嘴裡喃喃道：“幸好沒有受傷，幸好沒有受傷……”
“我問你話呢？小雜種。”我一把推開他的胳膊，佯裝怒道：“耳朵聾了麼？”
“沒有，”他笑了起來，如三月春風：“我是聽到哥哥有難，就義無返顧的跑來救你了，那些壞人沒把你怎麼樣吧？”
“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堂堂一個王子，難道還能被怠慢了不成？”我沒好氣的回道。
“那就好，”他鬆了一口氣，“那我們趕快把衣服脫了吧。”
“脫什麼衣服？”我抱住胸口警惕的望着他道：“你想要幹什麼？”
他已經開始自顧自解起了釦子：“換衣服吶，換了衣服我好扮成你的樣子，我都說了我是來救你的……”
我抓住他的胳膊制止道：“用你來換我？不還是一樣麼？要救你先去救霰王吧，他也被關起來了。”
他按住我的手，道：“你就別擔心父王了，他已經逃出去了，只不過現在霰王城被人佔領，他找不到人來救你，所以才叫我來的。”
“什麼？你說霰王已經出去了？”我吃驚道，這個老狐狸，動作這麼快……
“對啊，父王已經沒事了，現在就差你了。”
“不，”我突然固執起來，雖然說瓊琚一直以來都是我的替身，是要在危難時候給我金蟬脫殼用的，可是我還是不能讓他代替我去送死。落日城裡的人都是魔鬼，他替我留下來萬一被發現，就必死無疑。我執拗的別過頭去：“我不走。”
瓊琚焦急的扯扯我的袖子：“哥，你就別再任性了，我知道你是不想連累我，可你得相信我一定會沒事的。我會把自己救出去，而且還要還我們霰王城一個清白！”
他的眼神中有不可動搖的堅定。我應該相信他嗎？我這個自幼聰慧過人的弟弟？我腦子已經沒法思考，他貼過來爲我解開外衣的帶子，我卻鬼使神差的沒有阻止，也許在內心裡，我已經決定要相信他了吧。
“趁着換衣服的時間，你得告訴我那一天在寒熄堡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冰王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這些天都發生了什麼，都有誰來過這裡？我要你一五一十的都告訴我，什麼都別漏下！”我低低一笑，這小雜種已經會用命令的語氣來跟我說話了，我略微整了整思緒，就把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都給他講了一遍，包括木傀霖那老東西的來訪。“他居然還妄想我去誣陷雲笙，”我輕嗤了一口氣，然後對他道：“對了，破部的雲笙少主已經跟我認作兄弟了，我想着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他點了點頭，此時衣服都已經換好了，我望了望他那張與我六分相像的面容，心裡突然涌出一種異樣的情愫。他說的沒錯，不管怎麼樣他今生都是我的弟弟，我們的身體裡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我們的軀殼裡住着相似的靈魂。
“我怎麼走？”我向他挑挑眉，指了指我的斷腿。
他回道：“我有辦法。”說完拽着我胳膊肘將我拖到他進來的那個小洞口，對我道：“這裡是一條地下密道，可以直直通向千里外的楓邪堡的。你下去以後一直朝着東南方向走，遇到岔口記住一定要往東或者往南，你要是記不得了也沒關係，我在沿路撒了很多密車菊的花粉，只要可以一直聞得到這種香味，那你的方向就是對的。還有這條密道先是往下，然後要爬過一道向上的緩坡，然後再往下。我在每一個下坡處都擱置了一塊竹板，你可以坐在竹板上向下一路滑下去，但是遇到上坡，就只能委屈哥哥你爬上去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將我扶進了那個洞口，“祝你好運，哥哥，”他道：“到了楓邪堡記得將所有事實都告訴破部的人，我們需要更多的同盟者。”
在完全滑進洞口之前，我看到了他那雙與我相似的湛藍色的眼睛，那裡就好像是一片純粹的深藍色夜幕，裡面掛着亮晶晶的點點星光，照亮一切，卻又包容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