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傳來銅鼓與號角的齊聲鳴奏，咚咚咚的節奏加上嗚嗚的嗡鳴，震徹長天，而我的頭顱卻像是撕裂一般的疼痛起來。在一陣陣的銅鼓和號角聲中，瓊琚嘴裡蹦出的每一個字眼都是那麼的危險和致命，直讓我想把它們統統撕裂開來，扔進烈火焚灼的深谷。
你的父王……父王……已經……死了……死了…… 頭痛的好像是要炸開了一般，迴音似陰魂不散的魂靈在四周的牆壁上不斷重複，他死了……死了……死了……
不，我再一次忍不住嘶喊出聲，這一次就連樓底下的號角聲都變成了低聲的嗚咽，嗚嗚嗚，嗚嗚嗚，像在爲天上的亡魂哭泣一般，像在咒罵聖神的不公一般。
孤獨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蜷縮在這個窄小的塔樓上，連空氣中都帶有止也止不住的寒意，衣服裹了一層又一層，可是還是抑制不住從內心裡蔓延出來的寒氣，它們彷彿乳白色的幽靈，看我掙扎着被拉進煉獄裡去。可即便在那裡，我也是孤獨而寂寞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天空中飄着寂靜的殘雪，而我一個獨自走在回房的路上。你的哥哥死了，路上有人對我說道，你的母親亦已亡故，他們竊笑着低語，她在生你的時候被慈藹的聖神接走了呢，因爲她再也忍受不了喪子的傷痛了。從那以後，我的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了自己，雖然四周冷的不像話，但是我還有剩下的唯一一個親人，我的父王，他偉岸的像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一座巍峨磅礴的雪山，足夠承載我生命的重量。他如影隨形，從來不離不棄，他是楓邪堡矗立了千年的巖牆，再大的風暴越過它時都會變成低緩的顫慄，而我與他在一起，在城牆之內。
可是楓邪堡的城牆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坍塌了呢？可是我如同山巒一樣的父王怎麼會突然離我而去了呢？我的呼吸裡有鹽的味道，無法自如的呼吸，但蔓延過胸腔的一股情愫卻在寂黯的昏夜裡不斷滋長，復仇，復仇，復仇。
仇恨是不滅的火苗，在我的心中不斷滋生漫延，直到胸腔都被燒的灼痛，我的胸腔之中有火焰在迸發，而他們卻把我關在這黑暗的高塔裡？父王的骨肉與我的思維一同在地底腐爛生蛆，他們竟想要讓我的肉體也如此腐爛？
我從地上爬起來衝到緊鎖的門邊用力拍門，力氣之大，直讓我以爲這兩扇陳腐的木門在下一刻就會崩塌成碎片，可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我又一次妄想。“開門！開門！把門打開，你們這幫無知的懦夫……”我朝門口用力地喊道，最後卻只驚來了幾個守門的侍衛。
“公主，你別再叫喊了，”其中一個說道，語氣裡已經失去了耐心：“你這樣再喊一輩子也是不管用的，我們不得令不會讓你出去，而你的喊聲除了這幢塔，沒有人聽得見。”
沒有人聽得見，他們計劃就這樣關我一輩子嗎？淚水不爭氣的涌出眼眶，我奮力的拭去，好幾天不吃不喝，我以爲我已經沒有淚水了，可沒想到還是能夠哭得出來。“你們真的以爲一道門，一個塔樓就能困住我了麼？”我用自己認爲最冷酷強硬的語氣向門外喊道：“你們忘了我是誰了麼？破部的雲笙少主，塞族的不敗祭司，你們真的以爲鎖住了門，封住了窗子，我就出不去了麼？”
這次門外沒有了迴應，或者說迴應我的只不過是一陣稀稀落落的腳步聲。他們走了，我懊惱的想到，繼續把我丟在這裡當做屍體一樣腐爛掉，就和我的哥哥，母親，和父親那樣。我用盡了身上的最後一分力氣，滑倒在地上，淚水繼續像泉水一般涌出，這次我沒有用手去擦，而是任由它們肆虐着淹沒我的眼眶和臉頰。
他們說得對，我出不去，報不了仇，我被困在這麼一座小小的塔樓裡，就像是被削去了爪子的猛獸被關在籠子裡，除了哭泣着舔舐傷口，什麼也做不了。可是，他們爲何要如此的狠心？
和夕烙來到霰王城那一天，我本以爲居中坐鎮的會是瑜玖，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身着尊王華袍起身迎接我們的人竟然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瓊琚。只不過他現在不叫瓊琚，而是冠着自己哥哥的頭銜統治着這個部族。
瑜玖自己也死了，和他的父親一樣，死在了寒熄堡冰冷冷的廳堂裡，敵人的尖刀被他們的鮮血染成赤紅，倒在血泊裡的，遠不止我父親一人的冤魂。
這與我離去時所預料到的結局大相徑庭，不該是這樣的，我不停的質問自己，不該是這樣的。離開時父王與我已經和解，他微笑着叫我女兒，呼喚我的名字爲冰綃，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與美好，他不再逼迫我成爲破部尊王的繼承者，而是要我勇敢的去追求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父王帶笑的脣舌仍在耳畔低聲呢喃，可誰知那樣的短暫親暱，卻成爲了痛苦的永別呢？我將自己深深的陷入臂彎與淚光中，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
帶着瑜玖面具的瓊琚告訴我，父王都是爲了我才那樣做的。他對我說，父王要我走，遠離塞族的混亂與紛擾，就是爲了能讓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讓他唯一存世的孩子可以安然的活下去。他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他在楓邪堡裡孤獨寂寞的死去，卻不肯要我成爲他的陪葬。
可是，我的父王，你怎麼忍心獨自離去，卻留我一人在這冰冷的世界上呢？沒有了父親和母親，沒有哥哥，沒有了家，我又如何能夠苟且獨活呢？
我從悲傷中擡起頭來，抓起雪祗的劍柄便朝外衝去，我不能獨活於這個世上，但是在我死之前，要讓殺害我血親的兇手統統償命。我要他們所有人都躺在自己的血泊裡痛苦的哀嚎，我要殺光他們的妻兒，最後在絕望的悲鳴中結束他們罪惡骯髒的性命。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就像是他們對我所做的那樣。可就在我衝出去的同時，一個身影擋在了我和復仇的渴望中間。夕烙的眸子呈現出一種尖銳的血紅，而不是他平時的淺棕，他一隻胳膊攔住我的去路，猶如一隻展翅的鷹。
“放我走，”我對他道：“我要復仇，沒有人能夠攔我。”
“你這不是復仇，而是送死，”夕烙的眸子堅毅冰冷，從裡面已經看不出一點點從前的溫柔和慵懶，他的聲音像是無情的刻刀，一聲聲敲碎我所有的信念：“你父王用自己的性命換你平安的活下去，不是叫你這樣白白去送死的。無數的人都在這一場劇變中斷送了性命，冰王，霰王，瑜玖，甚至是南疆北塞無數無辜的平民，死難者的屍體堆起來可以壘成一座高山，不是隻有你的父王是其中的受害者。我們會復仇，但不是現在，等我的大軍一到，我們便一同殺到北塞去，奪回楓邪堡，將炎灼城和寒熄堡的人從敵人的桎梏中解救出來。從此再也沒有殺戮，沒有亡祭禮，沒有無謂的死亡，這樣難道不好麼？”
他還在想着他的大業，他的勝利與拯救。我擡起頭來用冰冷的眸子看他，語氣淡漠彷彿枯骨：“這是你的大計，卻不是我的復仇。此刻我只想親手染上殺害我父王兇手的鮮血。至於你的計劃，我想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冰綃！”夕烙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低吼，眼中滿是受傷的神色，但卻仍然沒有離開。“讓開！”我閉了閉眼，對他道。“不，”他抿緊嘴巴，眸子裡滿是倔強：“要想走，你必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他冷笑着握緊了拳頭，對我道：“但是我提醒你別要忘了，龍裔可不是那麼輕易就可被殺死的。”
我憤怒極了，舉起雪祗朝他劈砍下去，他並沒有躲開，胸前的袍子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汩汩的流了出來。雪祗嚐到血的滋味以後變得瘋狂起來，我也變得瘋狂起來，我朝他的身上劈去，一劍一劍，一道傷口又一道傷口，直到最後他劈手奪過了我的刀，然後用盡全力將我箍在他的臂彎裡。我像個孩子一樣撲在他的懷裡哭泣，他卻由於失血過多而暈了過去，最後瓊琚招來了侍衛，把我拉扯着帶到了如今我被囚禁的這座塔樓裡。
鼓聲和號角聲逐漸低了下去，最後陷入了深深的沉寂。暮色匆匆的來了又去，接着夜色統治了整個天空，被釘住的窄窗縫隙中懸掛着一輪悽清的殘月。這樣竟還能夠看到月亮，我背靠着牆壁苦笑。
忽然門口傳來一陣衛兵的腳步聲，我以爲又是送飯的來了，他們總是將簡單的飯食透過一道門上的縫隙遞進來，然後第二天一早又原封不動的帶走，日復一日，無窮無盡。
可是這一次不同，過來的衛兵沒有遞上飯食，而是打開了門上的鎖鏈，將一個裹着帽兜的身影送了進來。我費力的擡起頭來查看，除了那身漆黑的袍子，什麼也看不清楚，門口又響起鎖鏈的聲音，他們是要將我和這怪物關在一起了麼？
擦火石輕輕滑動空氣，不一會兒一盞泛着白光的燈燭被那怪物放置在臨窗的桌子上。室內頓時亮了起來，怪物走過來將我從冰冷的泥地上拉到了桌子前的一張藤椅上，然後掀開了自己頭上的帽兜。
“瓊琚？”我驚呼出聲，幾乎忘記了自己嘶啞乾裂的喉嚨。
“是我，”他嘆了口氣，像是變戲法似的從帽兜底下取出來一個水壺，“喝點東西吧，”他對我道，“你的嗓子已經啞了。”
我接過來呷了一小口，卻又立即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裡面盛放的不是水，而是冰冷無色的烈酒。
“喝一點酒可以暖暖身子，也可以讓你忘卻很多不想記得的東西。”瓊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的面龐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暗黃而且病態，幾日不見，他的身體又消瘦了許多。記憶涌上心頭，這讓我想起來，我並不是唯一一個在這短短一段時間裡失去了所有親人的人。瓊琚的哥哥和父王同樣命喪於焰王和塞王之手，自己還被稱作部族的叛徒。
往事不堪記起，我又擡頭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這次辛辣的酒液穿過喉嚨直達肚腹，暖暖的十分舒服。
“他的傷如何了？”儘管不願記起，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傷勢十分嚴重，”瓊琚的手抵在他的下巴上，面色凝重的說道：“他自己也忘記了雪祗是一把帶有神力的劍，白白的捱了你十幾劍，還能活下來，也就是他纔有這樣的本事了。”也許是發現了我頓時煞白了的臉色，瓊琚又搖搖頭補充道：“不過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不會那麼容易被殺。他的傷口恢復得很快，估計再過幾天就可以下牀了。”
“再過幾天，”我的喉嚨裡就像是被尖刺滾過一般難受。
“你還是像從前一樣那麼急切的想要替你的父王復仇麼？”瓊琚問道。
復仇，我的眼底又一次忍不住涌出淚水，對，復仇，我怎麼會忘記復仇呢？我擡起頭將淚水厭了回去，堅定地點點頭，“對，我還是會復仇，你這樣施施然獨自一人進來見我，就不怕我拿你作爲威脅，逼迫他們放我出去嗎？”
瓊琚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你出不去的，”他說道：“我已經向外下達了命令，就算是我死在裡面，他們也不會把你放出這座塔樓一步。而且，冰綃，沒有了雪祗，你根本連寒熄堡都殺不進去，更遑論復仇了。”
“即便是死，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苦笑着對他說道：“既然你不是來放我出去的，又何苦跑來呢？你們總不能夠將我在這裡關一輩子，總有一天我會出去，會把所有傷害過我家人性命的人統統殺光。”
對面燭光下的暗影輕聲嘆了口氣，他出聲道：“我的確不能將你永遠關在這裡，正如我的父王也不能永遠將我關在這裡一樣。”瓊琚的聲音裡有種我所不能夠理解的蒼涼，他站起身來，透過那條窄窄的縫隙凝望月亮。“你並不是不知道。我是瓊琚而不是瑜玖，按照血統和繼承，這間王城的主人應該是我的哥哥而不是我。我的出生對於父王來說是一種恥辱，在我出生並且長大的這些漫長歲月裡，我一直被關在這間小小的塔樓，是不爲外人所知曉的存在。可是被囚禁在這裡的時間夠久，也讓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它讓我想明白了，我們每個人被聖神帶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毫無理由的，他讓我這麼一個病弱的殘軀以恥辱的身份存活了這麼久，也不是沒有理由的。而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瓊琚轉過身來看着我，他的眸子裡有月亮散下的重重光影，交疊着涌出汩汩湛藍的泉水。他攤攤手：“你看，現在我的父親和哥哥統統都死了，我別無所選，只能接過他們留下的擔子扛在肩上。世間的驕傲在腐爛的泥土裡死去，而從前懦弱的恥辱變成了一個部落的尊王。冰綃，我們每個人存活，死去，必有他如此的緣由，你的父王用死亡換來了你的生命，你的家族用死換取了你無可替代的職責，而你卻要像一個懦夫一樣急切的去送死麼？你的死亡，除了帶給你的敵人肆意屠殺你族民的理由和成千上萬人丟失的信念，還能帶來些什麼？即使你真的能爲你的父親報仇，你以爲他會原諒你如此輕易地放棄他用一生守護的部族嗎？”
“冰綃，苦難是磨練我們勇氣的磐石，孤獨是指引我們前進的燭燈。選擇當一個懦夫還是勇者，我希望你好好的想一想，等你給出你心底的答案時，無論它是什麼，我都會放你走，並且絕不會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