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抵達樊鄢都時，夕烙的臉色簡直差極了。跟他不熟識路人和官員頭一回看見他那一張嚴肅的，不苟言笑的臉，一定會認爲這是一個十分嚴苛冷淡的帝王，只有少數幾個人能看得出他臉上的不是冷淡，而是痛苦。
知情的人都以爲那是因爲冰綃，可我知道不是。儘管那一日冰綃從夕烙帳中逃也似衝了出去，眼底隱約含有淚光；儘管到最後，他是極不情願的答應了九原帝提出的條件；儘管我曾經親眼看見夕烙吻她，可是我知道，她不是。龍裔的心中藏有另外一個人，也許那個人早在我們相識以前就進駐了他的心裡，也許那個人跟冰綃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那個人不是冰綃，他看她的眼神與看別的女人無異，只有感激與信任，而無除此以外的別的情愫。
得知這一點以後我反而輕鬆了很多，也許他註定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
夕烙與大軍隨着前來迎接的衛隊一齊進城，他眼底的苦澀深深的埋藏在平淡的外表之下，遠望過去，竟與平常無異。
九原帝是一個十分和藹的胖老頭，當年的龍帝將好容易到手的江山拱手讓給了他上幾代的祖先，於是樊鄢城的令海一氏便坐擁九原之帝的名號，直到這一世。
他待龍裔十分的和藹客氣，就像是一個慈愛的老父面對自己膝下的幼子。他拉着他的手，帶他上到帝都最高的城樓上去，俯瞰城內熙攘的街道與人羣，他對他講述九原與樊鄢都的歷史與淵源，講述他們一族所受到的龍帝之恩，講述他對於龍裔所擁有本事的欽佩與儒慕，講述他登基以來九原的趣事……而夕烙，就任他拉着自己，靜靜地側耳聆聽，偶爾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就像是已經將這位老人看作是自己的慈父一般。
我和渠在他們身後靜靜跟隨。城樓上的風很大，夕烙甚至跑來替我披上一件帶帽兜的斗篷，然後向九原帝解釋說我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名將軍，在上次的戰役中如何英勇的負傷。我對他們笑笑，他越是表現的如此正常，我的心底反而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婚禮被定在下個月舉行。九原的公主果然如傳說中那樣美貌動人，她年方十六，卻生着與她父親迥然不同的外貌：淡金色的長髮低低的垂在腰際，一雙紫羅蘭色的眸子暈開了柔光，清波婉轉之間像是盛開的格桑花，綻放着傲人清麗的少女氣息。她身上披着一件用淡紫色玫瑰花擁簇而成的禮服，腰間一條金線織就的縷帶，披肩在裸露的肩膀上鬆鬆的挽着，露出大片雪白柔亮的肌膚。小公主的臉上是天真與羞澀的笑容，像是山巔無人採擷的百合，初見了英馴勇敢的獵人時的表情。那樣美的女孩子，任誰見了都會有幾分心動的吧？
果不其然，夕烙的目光從見了她第一眼後就再也無法移開，他看她的眼神，溫柔眷戀的就像是母親抱着自己新生的嬰孩，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如水般溫柔的神情，也許動情只在一瞬，而忘情也只在一瞬。
九原帝看到夕烙對自己的女兒如此眷戀，笑的連嘴也合不攏了。他笑着左手牽起女兒，右手挽着夕烙，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了自己追求當年美麗的異域妻子的故事。我這才知道，瑰璃公主的容貌大多承襲自她的母親，那個美麗而又強大的異族女子，她也有着淡金色的頭髮和紫羅蘭色的眼眸，舞起鞭子來更是放眼整個九原，都無幾人能夠與之匹敵。而年輕時候的九原帝，則寧可冒着被全族的人都唾棄的危險，也要把那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娶回家來。那是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夕烙聽完卻有一瞬間的怔鬆，末了他問瑰璃公主道：“你也如你母親一般，會耍鞭子嗎？”
瑰璃有些羞赧的搖了搖頭，小聲道：“我的天賦不夠，母親說我舞不了鞭子，可是我的舞卻是跳的很好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夕烙笑着點了點頭，神情裡滿是對她的寵溺。
瑰璃公主的舞確實跳的極美，她站在四面綻開各色花朵的天台上，和着一段柔美的旋律翩翩起舞，裙襬上的大多紫色玫瑰就像是活了過來的花魂，在與她一同翩躚着。她的嘴角沁出最最動人的笑意，她看着夕烙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傾慕已久的戀人，她的每一個舞步都爲他邁出，每一絲笑容都對他綻放，每一個旋身之後都會忍不住想要去人羣中搜尋他的眼神，就像他們根本不是初識，而是已經相愛相戀一個世紀那麼久了一樣。
英雄與佳人，向來都更受這個世界青睞一些。
***
我藉口有些不舒服，辭了九原帝爲龍王設下的歡迎宴會，獨自一人離開了喧鬧的宮廷。夜裡的風有些微冷，我裹緊了身上夕烙親手爲我披上的那件斗篷，復又狠狠地將它扯下來丟棄到了路邊。
這是一座城中的石橋，橋下的河水已經結冰，橋上的行人也十分的稀少。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逐漸加快，變成了大口的喘息，再後來，竟忍不住伏在欄杆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我將這些時候積攢的情緒一股腦的釋放了出來，旁若無人的大聲哭號，用來祭奠我那不曾真正綻放，便已告消逝了的愛情。曾經一直自欺欺人的想着，只要我能夠一直呆着他身邊，陪伴在他左右，總有一天，他能夠回頭看我一眼，能夠明白我的好，能夠哪怕給我一絲的真情意，可是我一直以來不計後果，不計報償的付出，卻仍舊抵不上別人一個簡單的笑靨。
自古龍族貌美而多情，然而能夠真正使之動情的卻是少之又少，一旦動情，那便是萬劫不復的永遠。就像是五百年前那個偉大的龍族帝王，誰又知道他當初打下這萬里江山的初衷，只是因爲對一個小小女子的承諾呢？龍帝爲了那個他愛的女人，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髮妻，甚至不惜葬送自己的性命，而那個女人，卻因爲不堪忍受爲他誕下子裔的痛楚而自盡。失去了真愛的龍帝，就像是失去了水的游魚，終於將到手的江山拱手他人，獨自抱着愛人的骨灰鬱郁而亡。而他的那位結髮之妻呢？卻拼着九死一生的危險爲他誕下了神龍與巫神相結合下，最最純正的龍裔。
這便是九原龍族與翠子迎桑谷聞人氏私下裡最最隱晦的秘密，這也便是我爲何如此一意孤行，飛蛾撲火般奔向他的初衷。我想哪怕是作爲爲他傳宗接代的工具留在他的身邊，我也是無比知足的，可誰知連這小小的心願，最後也化爲無形的泡影。我就是那愚蠢的傻瓜一個啊，拼盡了全力，卻只得到了筋疲力盡，遍體鱗傷的一具殘軀。
我在夜晚殘月的光影裡，哭的泣不成聲。
斗篷突然輕輕地披回到了身上，我驚惶地轉身，卻對上了渠萬分擔憂的眼眸。他看着我，眼睛裡有心疼和傷痛的神色，他對我道：“看到你從宴會上跑出來，就知道不太對勁，我找了你好半天，你卻獨自在這裡哭泣。夜裡河邊的風這樣森寒，你又把斗篷也丟在了一邊，再受了風病倒了可怎麼辦？”
他用十分無奈，又鬱結憂憤語氣道：“出來之前族長老伯就囑咐我要看顧好你，你卻如此這般的不愛惜自己，卻又是何苦呢？你也知道陛下他只是事從權宜，他爲了不再將戰火波及的更廣，傷害到更多無辜的人才會去娶那個勞什子公主，你就以爲他真的會動情於她了？他們相見才幾個時辰，而你與陛下的患難深情，又是有幾人可以與之相比的？我翠子迎桑聞人氏族的長女，難道就如此輕易的敗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兒腳下了？”
他說的我十分難爲情，於是只得止住了哭泣，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渠哥哥也笑了，他伸出手來攬着我，在我的耳邊輕輕地道：“小妹，別傷心難過，在任何時候，你都記得你有哥哥，有你的族人站在你的身後。族長伯伯不要你了，我要你，翠子迎桑的兄弟姐妹們要你，我們永遠也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我在他的懷裡悶聲應了聲好，突然間覺得，心裡也沒有剛纔那樣痛了。
回到王宮裡的時候，宴會已經散了，我與渠在岔路上道了別，然後轉向了九原帝專爲女眷安排的宮中別院。我的院子就在最靠近西邊的一個角落裡。踏進院子裡的時候，四周都是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音，因此當我看見黑暗中有一雙閃亮的眸子在看着我時，嚇得差點尖叫了起來。
夕烙坐在院中一角的花臺上，悶聲悶氣的說了聲：“你可是回來了。”
我不知道此刻應該拿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他，於是就想徑直走回房間裡去，他卻一下子衝了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語氣低沉而又痛苦的道：“別走，我想和你談談。”
我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他晶亮的眸子，輕輕的點頭，道：“好，陛下想談些什麼？”
“對不起，”他道：“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錯事，不僅傷害了你，更傷害了冰綃，我想找她道歉，可是她卻總是躲着我，她的身手很好，可以躲的連我都找不着。我實在不希望你也這樣對我。”
此時我反而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撥開了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平靜的道：“那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對我說實話。”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有微微的苦澀，他道：“好，你問。”
“你跟冰綃以前就認識？”我斟字酌句的開口。
“對，”夕烙又反身回到花臺邊坐下，似是十分疲倦：“她以前的名字叫做雲笙，是四塞中破部的王族子裔，我以前一直以爲她是個男孩子，最近才知道原來她是女扮男裝。她曾經救過我的命，要不是她，我早在塞族的時候，就被人亂刀砍死了。”
“你死不了的！”我忍不住反駁，又覺得自己這樣說十分可笑，於是趕忙換了一個話題：“你以前，我的意思是在塞族的時候，可曾有過愛慕的女人？”
果如我所預料的那般，夕烙的眼神裡頓時涌現出痛苦彷徨的神色，他啞聲道：“是，我是愛慕過一個女人，而且她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一個人。之所以沒有跟你提起過，是因爲我以爲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好笑的問：“你以前的事，我怎會知道？”
“你不是巫卜麼？”他看着我，不解道：“這世上，不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如何占卜得出，何況我又怎麼會隨便去占卜別人的過去呢？”我搖了搖頭：“不說這事了，你愛的那一個女人，她可有一個名字？”
夕烙沉默了半晌，才從脣齒之間吐出了極爲輕柔的聲音：“她叫布籬，是我在塞族冰部的姐姐，她一直護我愛我，最後也因我而死。在她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得到任何的快樂了，任何的歡愉和幸福，在布籬的死亡面前，都會化成冰冷入骨的寒氣，侵吞一切烈焰的熱度。如果可以，我這一生絕不會娶妻生子，我會在對她的回憶裡孤獨的活一輩子，或許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然後我的魂靈就可以在天上與她團聚。可是命運是如此的捉弄人，我不再只是我自己了，我必須爲了除我以外的人而活着，我必須活着去終結那些罪惡。而現在，我明白了自己還有一些其他的責任，對你的責任，對冰綃的責任，對我的子民的責任，或許在未來，還有對瑰璃，對整個天下的責任。”
“那你對瑰璃的感情呢？我能看得出來，你是真正的喜歡她，你對她的情，絕不是裝出來的。你……愛上她了麼？”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聽接下來將要知曉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夕烙慘淡的笑容印在月色裡，顯得格外寂寥零落：“也許是因爲她長得太像布籬了吧，同樣是淡淡金色的長髮垂在腰際，同樣是紫羅蘭色的眸子，婉轉動人，同樣緊張的時候，臉頰會露出兩朵晚霞似的紅暈。看到她，我就彷彿是看到了我的布籬，儘管在內心深處我知道她們並不相像，她是她，布籬是布籬，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從她的身上找尋布籬的影子。我覺得自己癡傻的厲害，可是我對布籬的思念，已經深入了骨髓，我無時不刻不想着再度看到她，貼近她，感受她的笑容與溫度，所以一有個這樣的人出現，我就忍不住淪陷了。”
我望着他那在痛苦與甜蜜中交織反覆的面容，竟不忍心再次打碎他那個脆弱的夢境，也許在那一重夢境裡，他可以得到久違了的溫暖呢？
反正他總是得娶那個女人爲妻的，那麼這一切，又有什麼差別呢？夜色和月色如兩汪清澈與渾濁的河水，將我和我夢中的那個男子阻隔成了永不交匯兩條平行河道，各自在各自的軌道上，寂寞的奔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