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如墨，或是這濃的化不開的夜根本就是我眼底的黑暗？高燒麻木了所有的知覺，包括那些致命的劍傷，狂風席捲着驟雨倒灌下來，閃電劃破天際，刀劍劈入骨血，紅色的血，白色的骨，森森寒寒。
當鮮血順着開裂的傷口沿袍子流淌下來的時候，伴隨着尖銳的刺痛，那一刻不知怎麼，我竟然破天荒的感到愜意和解脫。是誰說龍裔就不會死的？他也是凡人，也是由骨頭和血液拼湊而成，也會痛，也會傷心，也會害怕，也會死。可是我又活了過來，這種念頭在黑暗中藤蔓般不斷滋長，此刻又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候了。雖然極不情願，我還是在黑暗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果然是在夜間，我扭頭瞥見了牀頭的一盞火燭，燈火如豆，赤色和橙色交替着跳躍，翻滾，再次跳躍，然後我聽見一聲驚喜的呼叫：“他醒了，陛下，他醒了……”
踢倒凳子的聲音傳來，一個身披斗篷的黑影快步向牀頭走來，高大的影子和燭光一同搖曳不定。“你到底是醒了，”瓊琚一掀袍子坐在了牀頭，他抓起我虛弱的胳膊，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疲倦與睏乏，但更多的還是驚喜和激動。他的話音穿過嘶啞的喉嚨傳來，還帶有一絲絲的顫抖：“我等這一刻等了好久，你卻一直沒有任何的反應，我的耐心都快要用光了，生怕自己會堅守不住。現在好了，你終於是醒過來了。”
賽金兒離開了牀邊，不久後捧了一碗清水來給我，我知道我昏睡的這幾日都是她在照顧我，於是衝她感激的微笑。瓊琚和她合力將我從牀上扶起來，牀首還立着一道影子，沉默的影子，霰王城的城督。
“城外的形勢如何？”我嚥下了一口水，問道。瓊琚擡起頭看了看眼窗外，澀聲道：“就在剛剛，我下令打開城門，與他們做最後的決戰。”
瓷碗從我的手中滑了下去，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打開了城門？是我的援軍趕到了麼？”
他抿緊嘴巴，搖了搖頭。
“那你就是讓他們去送死。”我聽見自己說道：“你不會以爲僅憑你城中的兵力，就可以勝過三大部族的聯軍吧？慘死在南疆的那些人你都忘記了嗎？”
“沒有，”瓊琚的眼睛紅紅的，“我沒有忘記他們，他們是我的衛隊與備用軍團，被圍城時由於來不及撤回城中而被殺，或是被俘虜。有的甚至不得不拿起武器來跟我爲敵。”
“他們更是男人，有的甚至還是孩子，他們是你的子民，”我對他道：“你怎麼忍心再次看着他們去送死？”
“陛下已經沒有別的選擇。”這時瓦氓開口道：“如果我們不把大門打開去迎戰，城中潛藏的叛徒就會背叛我們。他們會由於飢餓，恐懼，或者是別的理由而投降，將城池獻給敵人。況且我們並不是獨自作戰，龍帝陛下，您的夫人業已答應加入戰鬥，與我們共同抗敵。”
“我的夫人？”我有些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駐紮在林地的那五千人？誰給的你們命令？他們只有區區五千人，難道你們也要把他們也送上自己的墳場？”
“我只叫他們在後方邊緣遊擊敵人，他們不會真正的參戰。”瓊琚道。
“這對天性野蠻的塞族武士來說有什麼區別？他們很快就會被包圍，然後被斬殺個片甲不留。”我快速的站起身抓起搭在一旁的袍子，“現在戰鬥應該還沒有結束，我必須到戰場上去。”
一陣眩暈襲來，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瓊琚站起來扶住我，皺眉道：“你剛剛醒來，力量還未復原，這樣貿然到戰場上去是明智的選擇嗎？”
我苦笑着看他，“正如你的城督說過的那樣，我已經沒有選擇，也無法再選擇。”繫緊了身上的斗篷，我推開門向外走去。
黎明剛過，天空卻依舊灰濛濛的，空氣十分溼潤，地上也滿是泥濘。我大步的跨過街巷，踏上城牆，喊殺聲和慘叫聲也愈來愈近，瓊琚和城督跟在我身後登上城樓，呼吸凝重。
城樓上的弓箭手正在緊張的搭弓放箭，有的箭矢攜了風聲和火焰，射向城樓下混戰的人羣，不分敵我，也不分貴賤。慘叫聲和呼喝聲連綿不斷的傳來，到處都是血與火，木樑和屍體被焚燒後的焦味。奮力抵抗的士兵發出一聲聲瀕死前的怒吼，但是敵人太多了，他們如同黑色詭譎的潮水，一波一波的向城門邊涌來，戰士們一步步後退，已經快要守不住了。
“關上城門！關上城門！”不斷後撤的將軍拼上最後一口力氣轉身吼道，沉重的吊橋在他身後緩緩闔上，一支飛矢沒入他的咽喉，截斷了最後的怒吼聲。
這就是你要的決戰？我轉過身想要質問瓊琚，卻發現他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只有嘴脣上一抹明豔豔的紅，血在咬破的皮肉間閃爍。
我轉過身擡起右手，凌空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火球，耀眼的藍綠色焰芒閃耀在黎明初現的空中。火球躍入城下，在黑色的敵潮中炸裂了開來，但那力量卻遠遠不夠抵擋洶涌的敵軍。他們繞過被炸飛的土地和同伴焦黑的屍骨，繼續襲來。但這業已足夠，遠方仍在做殊死抵抗的騎兵突然吹起了龍號，號聲延綿不絕，響徹長空。我攀着城牆向外瞭望，聽見有人高喊道：“看哪，是九原的龍帝，他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有人振奮，也有人遲疑的觀望，但片刻之後，所有人都卯足了勁頭，向敵人發出了最後一波亡命的衝擊。我拿過一把象骨做的長弓，搭箭上弓，箭頭自動簇出藍綠色的焰芒，飛箭射出的瞬間花火閃耀，剎那之後便會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叫。
瓊琚和瓦氓各守了一個城垛指揮戰鬥，可是所有人都明白，我們維持不了多久了。黎明的霧氣退卻之後，幾縷光線突然從天的盡頭迸射出來，血與火的洗禮還未過去，我的心頭卻突然迸發出一陣悸動。破空的鳴嘯自東南方向而來，祥雲漫天，翻涌若潮，所有人都忍不住擡起頭來，四圍有一瞬間的靜謐，接着十幾條飛龍的身影便罩住了天幕，投下一大片濃郁的陰影。爲首的那一條身披金色與紅色的霞光，發出憤怒的嘶鳴，吐出一連串金色的火焰。正是小翼。
在它們的身後，千萬只馬蹄疾馳而來，滾滾宛若天邊驚雷。
＊＊＊
我坐在霰王城大廳的高臺上翻看奏報，瓊琚在一旁安靜的立着。龍和援軍到來之後，情勢發生了大的逆轉，城內城外懸着的心都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們趕來的還真及時……”瓊琚的嘴角掛上一絲淺笑，“我以爲這一次我得要跟着殉城了。”
“用區區兩萬人對抗城外十數萬的大軍，你的膽色我倒是不得不佩服。”我也衝他笑。捷報頻頻傳來，塞族武士再兇猛異常，也抵擋不住十幾條憤怒的飛龍和八萬激昂的九原士兵。
“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我遲疑着開口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一直把她鎖在塔樓裡，她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喪親之痛，過一陣子就會好的。”
“她是一個很好的戰士，以一當十。爲何……”
“再好的戰士也是人，也會死。”瓊琚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的淒涼：“何況她剛剛經歷了巨大的傷痛，放她出去她就會拼命，就算再以一當十，她也替我挽回不了敗局。又何必讓她去送死呢？”
“可她一心想要報仇……”
“你放心，等我們贏了這一場戰役，我會親自封她作爲前鋒，第一個前去寒熄堡。”
我沒有再說話，他顯然比我更懂得如何照料冰綃。今生我欠她的東西太多，卻一直不知道如何才能報答，它就像是紮在我心上的一根尖刺，和其他的每一根一樣，每當我想要忘卻，就會用尖銳的疼痛來提醒我它們的存在。
“你……”
“我……”
我和瓊琚同時開口。我定了定神，對他道：“你先說。”
瓊琚的眉微微蹙起來，像是在思考一件事情，半晌後才緩慢的說道：“有件事我想必須告訴你知道。我想……布籬公主大概還沒有死，至少不是完全已死。”
我的心頭像是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顫聲問道：“你什麼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不，你不該給我任何的希望，我親眼看着那柄倒戟插入她的胸口，我親眼看着她在我的懷中死去，我親自收了她的屍身三天三夜。我曾無數次地說服自己布籬是真的已經死了，而現在，他卻又在我耳畔說什麼胡話？
瓊琚聲音透過朦朧的霧氣傳來，遙遠而不真實。“我也不能夠肯定，但是我曾在寒熄堡後山的一個山洞裡見到過一個自稱是布籬的魂魄。據她說是他的師傅救了她，把自己的軀體分了一份給她，我想如果你可以回到寒熄堡，就可以親自見到她，問問她……”
剎那間天地似乎顛倒了過來，我重重的跌落在地上，耳際嗡鳴，眼中噙滿了淚水。“你是說，我還可再見到她對嗎？我還可再同她講話，再擁有她是嗎？”我哽咽道，像是變回了那個悽苦無助的孤兒。
“是，”瓊琚的神色半明半晦，但他還是開口道：“你可以見到她，不過可能不是以你想象的方式，還有一些事你也必須要知道……”
瓊琚將我扶回到座榻上去，簡短的說明了大祭司被人私下替換一事，我懵懵懂懂的聽着，心中只想着，我要回寒熄堡去，我要回寒熄堡去……
過午時分，天氣徹底的晴朗了起來，戰鬥也終於告一段落。大部分的敵軍已經被摧毀，只剩幾小股殘餘的勢力分不同方向逃往北邊，我下令部隊乘勝追擊，冰綃爲指揮前哨部隊的前鋒。
剩下的將士們也都集結到了一處，各自領兵北上，我和瓊琚乘坐一輛覆頂的戰車，隨着大部隊一路向北行去。
經過了幾日的陰霾，天空終於放晴，太陽光暖暖的照耀在身上，可是我總感覺心底散發出一陣一陣的寒意，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隨着我們向寒熄堡靠近的路上，越來越真切。瓊琚說也許是我離開的太久，此次作爲勝利者回來，心理上總會有些不適應。我接受了他的說法，望着越來越陡峭的巖壁和逐漸熟悉起來的山路，心裡那種莫名的緊張確實又膨脹了起來。
部隊從下午一直走到了傍晚，落日城高低錯落的石階也愈來愈近，我吩咐大軍在山下就地紮營休息，一個時辰後大舉攻城。不料天色將晚，山上的堡壘中竟然着起火來。過了沒多久，瓊琚派出的斥候前來彙報說，敗軍的消息傳到堡中，塞王大怒，立即與焰王大吵了一架，焰王憤然帶着自己的親信部隊從西邊的山路逃回了炎灼城。而叵虯自己則一把火點着了王堡，說是寧可將城堡燒燬，人都燒死，也不願留給九原的雜種一絲一毫的東西。
我聽了這個消息，想起了記憶中布籬那個對貌合神離的兄長。戩逐魯莽而且殘忍，叵虯則隱忍而狡詐，他此刻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來，恐怕是真覺得已經走投無路了吧。
我下令所有人都在山下等着，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擅自上山，然後離開營帳，獨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寒熄堡，高低溟迷的石頭大道。這條路我曾千百次的走過，下山去往罹生臺的時候，從罹生臺回到寒熄堡的時候，布籬總是用她的手揉亂我的頭髮，喊我小鬼。她的笑聲親切而又悅耳，讓我可以自動忽略四周一切鄙夷的目光，等長大一些的時候，我會揹着她走過這一段崎嶇多石的道路，等走到半山腰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布籬總是取笑我走起路來像個女孩兒，連揹她走一小段路都會喘氣喘的不像樣子，我也不辯駁，只是垂着頭看着她笑。冬天的早晨我不願意從被窩裡起來，布籬也從不強迫，她用手捏捏我半睡半醒着的臉，對我道：“那你就多睡一會吧，我在罹生臺上等你哦，小鬼，別讓他們都等急了。”
可是等她一走，我就又立馬清醒了過來。梳洗完畢，我慢悠悠的換上自己的袍子而不是武士服，然後晃盪着走下山崖，再一步一步踏上前往罹生臺的臺階。漫山的晨風吹拂着我的臉，我的發，和我臉上因爲即將見到她而彌散出的笑意，我總是很愜意的享受這山間萬千年不變的風，彷彿能夠吹過永恆，將時間永久的定格。
我也能回憶起來最後一次踏上這些石階時的情景，我抱着布籬早已經冰冷的屍體，踏過的每一步都是如此的沉重，我不再能夠注意到周邊的景緻，眼中只有我們翻飛的亂髮紛揚在風中。
可是沒有一次，踏上這座山頭的感覺像是今天這樣。經過這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我的腳步不再沉重，呼吸平穩的也幾可忽略，那些曾經嶙峋陡峭的山石在我面前猶如孩子們壘成的積木，我一步步的踏上前去，漫天的火勢已經越過王堡的石頭城牆，朝山間瀰漫下來。遙望山頂，火光沖天，跳躍着粉碎一切的舞蹈，與西天夕陽邊的紅霞遙相呼應，像是一幅令人屏氣的圖畫。
我撥開被燒斷的木樑，走進了火光中，慘叫聲和救火聲不絕於耳，可是火焰卻拒絕了這薄弱的迴應。我打開手臂，將侍衛們手中木桶裡水變得磅礴洶涌，可是火勢並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燃燒的更加劇烈起來。剎那間我的眼眸裡蘊含了冰霜的氣息，我明白過來，那些木桶裡盛放的根本不是水，而是瀝青和焦油。
火舌翻卷着滾上天際，靠近我的確又自動退開，我大步衝向主堡，踢翻燒着的大門踏了進去，然後看見叵虯一個人坐在象徵四塞之王的王座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我。
“我以爲你不會來呢。”他笑嘻嘻的看着我，頭髮與衣衫凌亂的不成樣子。“他們說你不怕火，孬種，這是真的嗎？我父王從山間撿回來的野雜種居然是龍裔，你說好笑不好笑？啊？”叵虯的臉龐因爲狂笑而扭曲了起來，他大笑着對我道：“過來呀，廢物，過來讓我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去，等走到王座下方時，叵虯舉起他身旁的一個桶朝我扔了過來。木桶在我腳邊碎裂，裡面的焦油和瀝青灑了一身，濃郁的液體從我頭髮上滴落下來，滴在了臉頰上，我沒有去擦，而是冷冷的看着座位上的人。
叵虯的嘴角彎出一個嘲弄的弧度，他低低的說道：“聽說火燒不死你，是真的嗎？”然後他拿了用擦火石點燃的引火棒扔在了我的身上，火焰呼嘯着燃起，在我身邊纏繞片刻後突然後退着遠離，叵虯看到這一幕，還沒有來得及表達自己驚訝，就被團團火焰包圍了起來。
他離得太近了，火舌越過地上他灑出來的焦油吞噬了他，慘叫聲猶如暗夜的厲鬼所發出的尖嘯。“啊……救救我…….救我……”他在火焰中掙扎，打滾，呼救，我卻不屑再看一眼，轉身離去時頭頂的木樑被燒斷砸落下來結束了他的痛苦。
今夜過後，什麼都不會留下，火焰會滌盡那一切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