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人在掙扎過後得到的是平靜抑或是更深的絕望？我想我此刻怕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爲這天黃昏的時候，漫天的大霧散去，而我和我的兵士們都逐漸轉醒了過來。但是有更多的人再也沒有能夠醒來，他們都死在冰冷的絕望裡，胸口插着各色的兵器，眼神裡瀰漫的是最深的絕望。在林中檢查屍體的時候沒有人開口說話，因爲大家都明白是什麼殺害了他們，那種跌落進絕望深淵中的感覺，正是我們剛剛纔經歷過的。
奇怪的是霧氣爲何在瞬間就又消逝的無影無蹤？因爲若按照剛剛的情形進行下去，我們就會統統被自己給自己精心編制的絕望之網勒死。全軍覆沒，左不過是幾個時辰後的事情，可爲什麼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呢？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對我們十分有利的變故，是冰綃的那一隊人馬突襲成功了麼？我懷着滿腹的心思，看手下的將領們清點人數，整理兵器和埋葬死屍。就在這一日的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有一對兵馬從頭頂的山脊上朝我們靠攏了過來。
所有人都嚴陣以待，我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最後等那領頭的三人靠近以後，我纔會心的笑了出來。果然是他們。聞人兄妹和冰綃先策馬朝我跑了過來，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隊列嚴整，看不出有任何的損失。
冰綃等三人一直隨我進到臨時搭建的大帳裡，才道出了事情的經過。
“這麼說，那個頃絳原來就是汨子城的城主，他混進我的帳下就是爲了尋出我的弱點？”冰綃說完後，我皺眉道。
“沒錯，都是我不好，是我錯信了人，纔會帶來如今的這些麻煩。”冰綃自責道。我擡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可也是你，最後舍了大義，救了我們所有人，冰綃，千萬不要再責備你自己，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她擡起頭來看我，眼睛裡有閃爍的光澤：“其實你知道的，我並不要你的報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過得好……”
“報！”
正當我不知道如何答覆時，傳令官突然走了進來，他手裡拿着一封羊皮紙泥封的書信，對我道：“報告陛下，這是剛剛從西境四塞傳來的書信。”
“四塞？”我挑挑眉，將信接了過來，彷彿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來自那裡的消息了，此時此刻，又是誰會給我傳來書信呢？ 聞人茜他們亦是一臉的狐疑，倒是冰綃忽然面露難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將泥封拆開，展開那張用精緻的羊皮油紙寫成的書信，口吻竟像是有些熟悉。那一行行的文字讀下去，我的心卻變得越來越涼。不，儘管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們，但是他們的死亡卻還是讓我的心感到一陣抽搐的疼痛。我離開的這些日子，竟然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竟然已經有了這麼多的變故。冰王，戩逐，霰王，甚至是破王……他們都已經死了嗎？這些曾經如雷貫耳的名號，不可一世的英雄，如今都去做那聖神的使者了嗎？我看到焰部和冰部合力圍攻小流川的消息，突然覺得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彷彿都不是真實的一樣。
反應過來之後，我擡頭望向了冰綃，破王已經亡故，楓邪堡如今落到了焰王的手中，這些事情她都知道麼？看着她迷茫的眼神，不，她顯然是不知道的，要不她也不可能不管不顧的到我這裡來，可是，要如何向她訴說這些恐怖的消息呢？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一直冷到心裡去。
“聞人茜，聞人渠，還有你們，請先回避一下好嗎？我……我有點事情，想單獨和冰綃談一談！”我儘量使自己保持鎮定，才下達了這一條命令。
等到帳篷中真的只剩下我和冰綃兩個人時，我才真切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有口難言。我望着她擔憂的神色，幾乎落下淚來。最後我還是說不出一句話，於是只好將手中的信紙遞給了她。
冰綃先是狐疑的接了過來，然後低頭看信，她的神色由狐疑轉爲震驚，後來又有一時的失神，最後她像丟掉一件穢物似的將那信紙甩向一邊，神色空洞，嘴裡喃喃念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王怎麼會死呢？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一切都還是好好的，他還答應我等我回去以後就將我女兒的身份公佈給所有人知道呢，他怎麼可能會死了呢？瑜玖呢？”她突然擡起頭來，神色慌亂的看着我道：“我離開的時候有瑜玖陪在父王的身邊，他是我的大哥，他會保護我的父王，瑜玖呢？”最後她哭喊了起來：“瑜玖呢……”
我用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無力的勸慰道：“冰綃，冰綃你冷靜一點，這封信看來就是霰王城的瑜玖寫來的，霰王也在幾乎同一時間遇害了，現在的瑜玖，恐怕就是新的霰王了，如今霰王城被圍困，他纔會寫信來向我求助。”
“不！我不相信……”冰綃哭喊着試圖衝出去，我緊緊將她箍住，對她道：“冰綃，你冷靜一點，我們會查出事情真相的，如果事情果真不如瑜玖在信中所說，我們會知道的。”冰綃一頭撲進我的懷裡，便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她的肩膀在微微的發着抖，她抽噎着，哭泣着，緊緊的抓着我的衣襟，就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獸在拼命地抓緊最後一根稻草似的。此時的她脫去了所有堅強的外殼，在我的面前露出了最最柔軟真實的血肉，她抽泣着，在我的懷裡悶聲道：“夕烙，我們回去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去塞族好不好，我不相信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會拋下我，我不相信我的父王會像母親和哥哥們一樣拋下我……”
我輕輕地撫着她的背，默默地點頭，確實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
令海公對於這一次我們急匆匆的行程頗有些不滿。他一邊吩咐下人整理遠行的行裝，一邊忍不住抱怨道：“爲何非要走的如此匆忙，你們這一次回來我本想大肆慶祝一下這次勝利，卻沒有想到你們一回來，就又要出發了。”
瑰璃摟着他父親的胳膊，嬌嗔道：“父王，我知道你在擔心，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城都到別的地方去，但是請你放心，夕烙他一定會保護好我的。”我也朝他點點頭：“您放心，這一路我一定會照顧好瑰璃，畢竟她是我的妻子。但這一趟旅程我是必須要完成的，希望您能夠理解。”
正式的出發定在第二日的清晨，這一次是我與瑰璃，冰綃帶少量人馬先行，而另外的幾位將軍帶領大部隊押後。聞人氏的巫卜並沒有再繼續追隨，他們完成了使命，便回翠子迎桑谷去了，只有聞人茜還依舊出現在了遠行的隊列中。
“你不和聞人渠他們一道回去麼？”我策馬過去，眼神看向前方，詢問道。
“陛下的意思是要趕我走？”聞人茜扭過頭來，似笑非笑道。
“自然不是，”我看向她，神色複雜，“只是我以爲……”
“你以爲我已經對你灰心失望，所以就要一走了之？”聞人茜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聽說西境四塞內的風光很好，而且我也很想看一看你長大的地方是什麼樣的。”她伸手扯過繮繩，調轉馬頭往前去了。我呆在原地沒有動，看着她騎在馬上的背影有些單薄。
我回過身去上了一部馬車，這四頭的馬車很是氣派，車內裝飾覆蓋着一疊疊厚實的錦墊和數不清層數的，瀰漫香氣的帷幔，瑰璃的面容隱沒在那層層的布幔之後，她見我上來，便伸手將我拉到了她的身旁。“父王的佈置，你還喜歡嗎？”她問道。
我衝着她笑：“既然是你父王佈置的，我自然是喜歡。”
馬車被簇擁在僅有幾千人的隊伍中間，日夜不停地朝南方更加廣袤的原野裡奔馳。途中經過好幾個隸屬於堐棣城和涸簟灘的鎮子，這些稀疏的村鎮已經從紛飛的戰火中走了出來，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大隊人馬在一個名叫籠燈的小鎮外停留了半日，補給了一些輜重，趁着晚春傍晚時分的朦朧霞光，又繼續南行。
等過了賦潁府，路面逐漸變得有些崎嶇不平，因爲連日來的顛簸，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所以大家臉上都是懨懨的。我掀開轎簾往外看了一眼，只見仍舊騎在馬背上的冰綃臉色十分蒼白，她緊抿着嘴脣，眼神一眨不眨的望向前方，神情異常的憔悴，可依舊絲毫不改往日的堅毅。我放下簾子獨自嘆了一口氣，瑰璃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她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神情裡已經寫滿了擔憂。我看着她，捏捏她的手以示安慰，就在這時，突然馬車後不遠處響起了一陣喧譁聲。
馬車停了下來，我趕忙跳下了車走過去，擠開圍觀的衆人才看見原來是聞人茜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她的臉色蒼白，蜷縮着身子，雙手吃力的抵在了小腹上。我衝過去將她扶起來，卻赫然看見了她腳邊的那一灘鮮血。我倒吸一口涼氣，抓着她的胳膊一緊，顫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她形容憔悴，扶着我的胳膊吃力站穩，嘴角卻拼命擠出一絲微笑：“不打緊，只是這幾天太累了，從前身子又沒有調養過來，所以纔會嘔血。你別管我了，趕路要緊。”
“趕路也沒說要趕出來人命的，”我蹙起眉，她的身體簡直就像是一片風中的草葉似的，竟是如此的輕飄。我沒有理會衆人注視的目光，攔腰將她抱起來，越過衆人將她抱上了馬車。
瑰璃看着我們的神色有些尷尬，不過此時我卻理會不了更多。聞人茜於我有大恩，我又豈能對她置之不理。我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厚厚的錦墊之上，然後叫了傳令官來去找軍中隨行的醫官。聞人茜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不用那麼麻煩的，”她的眼神很是執着，“我只是這些天來覺得太累了，休息一下便會好的。不用再興師動衆請醫官來了，我知道冰綃的事緊急，我們還是抓緊趕路吧。”我拗不過她堅持，只得同意，但執意留了她在馬車上休息。
馬車又顛簸的行了好幾日，最後終於抵達了東西兩境交界的唯一路上通道---駢橋。我和聞人茜從馬車上的窗子口朝外張望，那些熟悉的景物，往昔的逃亡時的情景仍舊曆歷在目。
越過駢橋往西走大約半日的路程就能到達夏康城，但是這一次我們卻沒有去夏康，而是直接取道城外的山林往小流川的方向去。幾千人馬越過荒僻的林道和起伏的山巒，最後在距離霰王城幾裡的地方紮營，派出去的斥候搜尋了幾乎整個林區，卻並沒發現任何異常的情況。
“霰王城的來信中不是說霰王城可能被圍困麼？如今方圓幾百裡之內竟沒有發現任何兵馬的痕跡，這情況着實令人疑惑。”在臨時搭建的帳子中，我手裡拿着那封長信讀了又讀，可實在尋不出反常的緣由。
冰綃坐在一旁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此刻卻冷靜的分析道：“我們這樣乾等着也不是辦法，我看不如我先混進王城裡去向這位霰王探聽虛實，然後再做打算。”
“可這難保不是什麼陰謀，”聞人茜擔憂地道，“要不就或許是我們來遲了一步，霰王城已經被攻下，所以這周圍才發現不了兵馬的痕跡，你這樣貿貿然前去，不就是送死麼？”
“那就賭一把，”冰綃看向我，道：“夕烙，我與霰王城的瑜玖是生死的至交，在我父王的這件事上他欠我一個解釋，所以不論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找他討問一個說法。這霰王城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一闖。”
我知道制止不了她，喪親之痛容不了片刻的遲疑，於是我點了點頭，對她道：“好，我同意你的決定，但是我要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