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時看到的天空明明是疏淡的淺藍，可在我看來，它卻似乎是血紅色的。血的顏色，嫣紅，粘稠，霸道，那是宰割生命分界的利刃，一次一次將生者和死者劃分在不再交匯的兩端。儘管彷彿我這一生早就已經看透了生死，但是在面對一場無情的殺伐，眼睜睜的看着無數人爲我而送命的時候，內心裡還是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我想我永遠也習慣不了這樣的死亡，就像是我永遠也忘記不了布籬離開時，我心底的傷痛一樣。
戰場上的我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嚴酷而無情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裡只有強烈忍下的痛苦與麻木。
死亡在迅疾的降臨。留下的士卒本來就遠遠不夠與敵軍相抗衡，再加上渡河時的傷亡，我軍緋紅色的帽盔在敵人鐵灰色的陰影之下就更渺小的如同螻蟻一般。我的周圍不斷有人倒下，有我軍旗下的士卒，也有兇猛的敵軍，可更多的還是我所熟悉的緋紅。敵人太多了，就算是我能夠以一敵百，但也挽救不了更多將士們的生命。
我看到敵人鐵灰色身影在北岸的廣袤原野上不斷聚攏，散開，再聚攏，而其中的紅點已經變得微不足道，它們似乎是飄搖在秋風中負隅頑抗的紅葉，但最終在凌厲的颶風中敗下陣來。有一瞬間我感到有些絕望，我看着包圍我的人眼中有深深的憎惡與仇恨，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爲什麼要發動這樣一場血腥殘暴的戰爭？難道就是爲了讓更多的人死在無名的疆野？讓他們的家人品嚐失去至親至愛的苦水？我的思緒瞬間有些凌亂。
就在這時一柄長矛倏地從後背刺穿出來，我本能的躲避，卻還是有些遲，矛尖刺穿了我的肩膀，殷紅的血液汩汩流出，像是猙獰的火焰。我不害怕火焰，這點傷也遠遠不能傷害到我，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似的，我擡頭望向對岸的戰車，河流上的霧氣還是很濃，弄的讓人心煩意亂，看不清對岸的一切。那霧氣是我弄出來的，爲了迷惑敵人，給我們渡江爭取時間。可是現在我只想將它們趕緊驅散，我不知道此刻聞人茜在做什麼，是在對岸靜靜地等候着，還是已經渡過河，同我一道在奮力殺敵。還有冰綃呢？爲何援軍遲遲未到，難道說我真的信錯了人？
我心煩意亂，又擡手劈到了幾人，他們還沒來得及慘呼便碚倒於地變成血肉模糊的死屍。血腥味大的驚人，我一邊屏住呼吸，一邊集中精力對付聚攏上來的敵人。就在這時，我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號角聲。
那聲音悠遠而綿長，一聲接一聲，一直沒有停歇，在逐漸的清晰地號聲中，馬蹄聲也愈來愈近，千軍萬馬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就像是天兵天將從天空中突然降落一般。我看到敵人臉上的驚詫漸漸轉爲恐懼，他們惶恐的似乎想要奪路而逃，但卻已經成爲了甕中之鱉。
有騎兵自擁擠的敵陣中闖進來，所過之處藍光閃耀，屍殍遍野。我看見冰綃坐在馬上，矮着身子，穿過千軍萬馬向我奔來，她右手執劍，左手還牽着另外一匹戰馬的繮繩，斬殺一切障礙朝我奔襲過來。
“上馬！”她朝我吼道，那聲音竟有一股無邊的凌厲。我接過她手中的繮繩，越了上去，她這時才細細地看我，瞳孔收縮，臉色煞白，連聲音都似乎有一絲顫抖：“你受傷了？”
我低頭看了看浸溼袍子的血，紅色在黑色的袍子上本身並不顯眼，卻不知她如何能一眼就看出我受傷的。我搖了搖頭，語氣有些疲憊：“我的傷不打緊，我們的軍隊，你全部都帶來了嗎？”
“先趕來的是四萬騎兵，後面還有步兵在加緊行軍，不時就會趕到。”她的聲音還有些澀澀的，像是有些委屈似的。
“步兵領軍的是誰？”我皺了皺眉，問道。
“頃絳，”冰綃道：“他受了點傷，行動不便，所以我留他在後方指揮步兵了。”
我慌亂的點頭：“所以說你是騎兵主帥？”
冰綃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點了點頭。我的語氣變得有些嚴厲了起來：“作爲三軍的主帥，你居然對你的將士們不管不顧，反而隻身跑來找我，你知不知道這是對你手下將士們的失職，更是對戰爭的失職？你就不能變得有理智一些嗎？嗯？雲笙？”
她看我的目光由委屈轉爲驚愕，連嘴脣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口裡還彷彿喃喃地念叨：“你如何知道，你如何知道……”
我撥轉馬頭沒再看她，冷聲道：“先把這一場仗打完吧，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接着便打馬朝團團敵影中衝殺了進去。
我看到流血的馬和人紛紛在我四周倒下，此際卻無暇顧及他們的表情和神色，腦中只剩下一片氤氳的霧氣。她是雲笙，她真的是雲笙，從她不管不顧從敵軍中朝我衝過來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儘管她從前只救過我一次，可是種不管不顧，憤然驚惶的神色，我記的明晰，再加上那柄世上再無第二的藍色窄劍，她就必是他無疑。
原來她竟是一個女子，原來她竟是如假包換的女扮男裝，我在山洞中與她一起呆了三天三夜，竟無絲毫察覺他根本不是什麼兄弟。她爲何要救我？這答案也似乎明晰的厲害，彷彿就要衝破胸膛而出。一次是偶然，兩次呢？三次呢？我又想起還在南疆夏康城時，在那場大火中，那個飄舞的零落背影，那個也是她吧？是她擋住了追殺我們的武士，我才能又一次安然無虞的逃出生天。這一次，又是她，沒有她，就不會有這一場絕殺的勝利。我終究又欠下了一筆今生也再無法償還的債，我想起了我的布籬，想起了她對我十年如一日的迴護，我想起了聞人茜，想起了她不管不顧，盡心盡職的陪伴。我終於明白，沒有她們的襄助，儘管我身
爲龍裔，依舊只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孬種。
這一場戰爭贏得十分順利，我軍騎兵的到來已經徹底打亂了敵軍的陣腳，再加上我和另外一個神人難及的英勇女將以及半個時辰內趕到的大半步軍，最後的時刻那些敵軍的將領們不戰而降，他們將武器和鎧甲扔在我的腳邊，跪下來宣佈投降。我慷慨的下令，善待每一個俘虜。
我騎在戰馬上，領着大軍穿過敞開的城門，進入到堐棣城內。我想起聞人茜曾經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這是座禮貌與虛僞並存的城市，她的一切幾乎都毀在堐棣城的奸宄商人手中。我想狠狠的懲罰堐棣城的城主，要他爲他們做過的事付出代價。可是他們已經投降了，我忍不住咬緊牙齒。
聞人茜是被人從沙場的死人堆裡找到的，他們將她找到時她已經奄奄一息，現在被送到城裡最好的醫館去治傷。她終究還是渡河過來了，我遠遠地看着她被人擡進城裡時，想起她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不管何時何地，我一定要與你並肩作戰。”多麼頑強而又執着的女孩子啊，我想象着她臉上剛毅的神色，又差點落下淚來。
我在堐棣城最雄偉的那座大殿裡接受來自於堐棣，涸簟兩城的請降，降書接過時，似乎聽見涸簟灘城主長長的吁氣。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原來在打仗期間涸簟灘曾發生了一場政變，老的城主無論如何不同意投降，要戰盡最後一滴鮮血和我們拼命，後來新的城主結果了他的性命，帶上沾血的降書，便往堐棣城來了。
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不久之後遠在北方的坪溪原中，也遣使者送來了降書。書中說他們願意滿足龍裔一切的請求，也願意俯首稱臣，只要我不把滔天的戰火引到北方去。這似乎是個最圓滿的結局--我伸手闔上降書，能夠不流血便解決一切的問題。大殿外是紅彤彤的晚霞，已經接近傍晚了。肩膀處傳來一陣細微的疼痛，我忍不住皺了皺眉，傷口並沒有處理，但業已結痂，我知道這點小傷很快就能夠痊癒。況且比起將士們的流血犧牲，我這一點傷痛實在是不足爲外人所掛懷。
天快要黑的時候又有使者送來了另外一封書信，我就着殿內通明的燭火讀了，這並不是降書，而是九原名義上的都城樊鄢都送上的請柬，邀請龍裔和衆將領到都城王宮中一敘。我闔上信箋將它遞給了一旁的聞人渠，現在聞人茜和冰綃都不在我身邊，我只好問一問他的意見。
聞人渠露出一個疲憊但自信的微笑，他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九原之帝邀請陛下前去一敘，陛下不妨去一遭。反正我們手握大軍和半壁江山，您又不會讓自己有任何的不測，這一趟拜訪，我們是沒有任何風險和後顧之憂的。況且要拿下整個九原，這樊鄢都您是遲早得去的，趁早不稱晚，九原帝恐怕也是怕示好示的晚了，引發您的怒氣，就不太好收場了。”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但是我畢竟是去搶奪本應屬於他的江山，難道九原帝就這麼慷慨大方，急着要將萬里江山拱手相送麼？我神色疲憊的厲害，這幾天基本沒有好好地休息過，又有許多戰後的事情亟待處理，實在是沒有心思再去忖度九原帝的用意。
聞人渠像是看出了我的疲憊，他踱步過來對我道：“陛下去休息一會吧，這裡的事您可以交給我來處理。”
我望着他，十分的過意不去，本來他應該在病榻前陪着受重傷的族妹，卻硬被我拉來處理這些棘手而又繁雜的事情。
像是看出了我的歉疚，他衝我笑了笑，道：“您就算不累，去陪一賠茜也是好的。她十分敬重戴愛您，要是醒了發現您在身邊的話，也會十分開心的。”
我承認這段話着實打動了我，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掀袍子站起身來。底下一衆的使者和城主見我要離開，趕忙圍了上來，聞人渠替我一一攔下，耐心的勸慰解釋着。
我的腳步十分沉重，一點也沒有打完勝仗後的喜悅。我朝宮內一處偏殿走去，聞人茜已經被挪進了那裡。我抵達她養傷的房間後，發現裡面並沒有別人，只有兩個她營下的將士和一個正在搗藥的醫師。
他們見我進來，都紛紛站起來行禮，我擺擺手示意免禮，然後快步走到牀榻邊去看聞人茜的傷勢。她還沒有醒來，額頭上全是零落的汗珠，臉色蒼白，眼睛緊緊的閉着，睡夢中還不時皺一下眉頭。我知道她是在忍受着極大地痛處。
搗藥的醫師告訴我，她的身上至少有三十多處刀傷和數不清的箭傷，能夠從戰場上活着回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蹟。一旁兩個默默陪伴的將士眼中都有隱約的淚水，他們哽咽着對我道：“從來沒有見過在戰場這麼拼命的女將軍。”
我揮揮手讓他們都先下去，想獨自陪聞人茜呆一會。我現在十分後悔當初將她一人留在對岸，我應該想到，以她的個性，一定會奮不顧身衝過來的。我掀起薄被握了握她的手，還是那麼的冰涼，沒有一絲熱度。
正在我懊惱自責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被輕輕的推開了。我沒有回頭，單憑着腳步聲就認出了來人是誰。
冰綃的語氣中彷彿還帶着哭腔，她微弱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房間裡，好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你還在生我的氣麼？所以連回頭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她輕輕地道，聲音哽咽。
我緩緩地回頭，但卻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的眼睛，那是我對她，對塞族的另外一份愧疚。她知道我最終的目的是去攻打她的家鄉麼？我不敢去問她這個問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懷着怎麼樣的心情才歷經千辛萬苦，來到我身邊的。
冰綃。哦，不，或許應該說是雲笙。她的聲音依舊輕輕的，她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也不是故意要對你隱瞞我是誰的。只不過我以爲你會厭惡關於塞族的一切，所以纔不想讓你知道我就是雲笙，況且我……”
她的聲音驀地止住，“你的傷！”她呼喝道，眼睛裡滿是驚恐。我低下頭，原來是那道傷口又裂開了，黑血與膿水一同自肩膀上流下來，浸溼了袍子。我苦笑着搖頭，聞人茜說的太對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才能傷害到我，我的潛意識裡不希望這道傷口癒合，它便果真又撕裂了開來。
冰綃不由分說的衝上來撕裂了我的袍子，她用匕首熟練地將我傷口處的爛肉挑掉，又敷上了一層她隨身攜帶的藥粉，然後撕下自己的袍角爲我包紮緊實。她做着一套動作熟練而迅捷，就好像已經十分習慣似的。我望着她眼底的驚慌忘記了躲閃，就這樣靜靜坐着看她將一切做好。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像是一個受到驚嚇的小獸，凌亂而粗重。我的呼吸聲也逐漸凌亂粗重了起來，我看着她的側頰，心裡怎麼也忍不住回憶起另外一個人來，我一手將她摟緊了自己的懷裡，閉上眼睛吻在了她的脣上。
她的嘴脣很軟，並不似尋常看到的那般堅毅，我在她的脣齒之間尋求那唯一一絲微熱的慰藉，沉溺在幻覺中不願意醒來。
突然冰綃發出一聲尖叫，我驀地放開她的身子，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卻看見此時聞人茜已經醒來，正冷眼將我倆望着，眼睛裡沁着的，是兩汪氤氳的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