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城主允許的話，我可以代這位龍王陛下與諸位一戰！”話剛一出口，我不禁有些後悔：我是什麼人吶？竟然可以代替他作出決定。可是眼神瞟過他略略驚訝，又略略歡欣的神色，就一下子又鼓起了勇氣來。頃絳斜着眼睛看我，但卻並不是特別的驚訝，他知道我會爲了夕烙做任何事，所以此刻只是撇了撇嘴，又兀自去斟了一杯酒來。
樂者聽不見聲音，所以他身邊的禽者爲他打了幾個手勢。明白了我要做什麼之後，他朝頃絳投過來一個探尋且喜怒莫辨的目光。頃絳卻不看他，只是擡起手輕輕地推了我一把，將我推出了座榻外。這下就算是想退縮也不能了，我略慍怒的回身瞪了他一眼，才邁步朝座榻中間，水池前的空地上走去。
此刻我距離夢裡面的那個人僅有一步之遙，我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百年不變的慵懶氣息在周身玄金兩色袍子上緩緩彌散出來落在周圍清冽甜香的空氣裡，一如初見時的迷醉。我剋制住自己不去呼喚他的名字，反而擡頭對斜倚在榻上的樂者道：“我是來自坪溪原的冰綃，願爲來自龍月谷的龍王陛下向各位挑戰無上的樂音。而我今日所作所爲，與你們請來的客人頃絳沒有任何的關係。”
既然我是跟着白衣金髮的坪溪原人來的，那就報上他家鄉的名號好了，但這是我自己的事，因此也最好不要連累到他。禽者的手指在樂者面前不停的變換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然後只見樂者只是略微詫異的看了我一眼，然後道：“我沒有異議，現在你只要得到龍月谷的準允就可以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賦潁府的城主過於高傲自負，從來就不覺得樂府宮外還有超越他們五人的樂音存在。不過也難怪他們自負才高，賦潁府內，器者可以造出這世上最精良的樂器；歌者的歌喉在整個九原，甚至是整個世界都很難找到能與之並論的對手；弦者能將絃樂彈奏到連飛鳥游魚都爲之色變，天上諸神都爲之譁然，而禽者則能夠模仿這個世界上一切飛禽走獸之音，並足以以假亂真；至於樂者，他是千古音樂的集大成者，九原樂師第一人，因此其他四人才會拜服在他的腳下。
我忍下心中的隆鼓般的忐忑，朝夕烙轉過身來，擡頭望去，他的神色裡注滿了坦蕩的清澈和風一樣的溫柔。他的眉梢朝我輕輕舒展開來，眼底有一絲一閃而過的驚喜，風將他散在肩上棕色長髮紛揚在冬日午後緩慢行走的陽光下，身後池子裡七彩虹光是寵溺的背景，將我夢中的男子勾勒成一個疏狂的神話。我看着他的眼睛，露出堅毅決然的神色，我對他道：“可否讓我爲你一戰？若你信我，我必定不會讓你失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然後很緩慢，很鄭重的衝我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笑了，是那種舒展眉頭的笑，真心實意的笑，而不是我躲在楓邪堡裡，對着梳妝檯上的銅鏡整日整夜不停練習着的笑。
樂者緩慢的站起身來，他**的雙足踏在緋紅座榻流瀉向外的金色流蘇上，若是忽略他那不可一世的表情和略顯陰鬱的眉眼，樂者也可算作是九原裡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了。他居高臨下的看着我，伸手解下腰中銀色的洞簫攏在指尖，悠然道：“那就讓我來會一會坪溪原的樂手如何？我今天帶在身上的樂器是蕭，你的呢？”
我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自懷中取出來一隻小小的陶壎，灰黑色的表面久經歲月的打磨，變得有些陳舊，但是樸實的瓷釉依舊散發着母親乳汁般平滑的紋彩。壎底的透風口處垂了一根小小的白色流蘇結，但是因爲長久的摩挲而變得有些泛灰。這隻陶壎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但卻在楓邪堡裡代代相傳，父王將它小心翼翼的保存了很多年，臨到我走，纔將它交在我的手上。“上面的流蘇結是你母親親手掛上去的，”他說：“我希望它能跟隨在你身邊，帶給你平安。”
樂者望着我手中陶壎的表情有些莫名，歌者則在弦者的耳畔低聲說了句什麼。突然園子裡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弦者緩緩站起來，側過身道：“禽者，你告訴我大哥，看來今天的這一戰，須由我來代勞了。”我不解的看向弦者，他卻並沒有看我，而是轉身對歌者吩咐了句什麼。這才恍然間想起來，樂府宮的弦者雖能撫萬弦，眼睛卻不能視物。
樂者悵然的回坐在了榻上，眼睛仍舊直直的盯在我手中的陶壎上。不一會兒，有樂婢取來了一把五絃，擺在了弦者面前的琴案上，他笑着，對着虛空伸手外張，道：“賦潁府的老規矩了，請客人先來爲我們奏上一曲吧。”
我對着其他的人點了點頭，忽略樂者失魂落魄的目光，旋然轉身，看向遠方張涌在天際的淡灰色薄雲，將壎緩緩的對了脣上。吹響之前，我眼角的餘光看到已經落座的夕烙將微握的拳抵在臉頰一側，神色淡然，宛若畫中之神，我忙將視線移開，繼續對準天際薄雲。然後我又一次聽見那種蒼涼古樸，又如斷金碎玉般的樂音像風一樣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了起來。
情不自禁的閉上眼，心中的情愫像從亙古蠻荒之地開始迸濺開來，然後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我自遊走的音符間又一次看到了母親的臉龐，與以往的模糊不同，這次她的五官變得清晰了許多，那是一張眉梢眼角都掛滿了慈愛和包容的臉，她張開雙手，對我道：“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把你喚做冰綃……”然後我看到哥哥們的身影，他們無一例外都有一張酷似年輕時父王的面容，他們魁梧的身軀手執長劍，在罹生臺千年不變的凜冽狂風中恣意的大哭和大笑，然後他們牽起彼此的手將我環繞在中央，對我高唱荒涼古老，卻又溫情脈脈的頌歌。然後我看見初見時夕烙的臉，風和晨曦都輕緩的落上他的肩頭與髮辮，亞麻翩飛的長袍，傾盡溫柔的眉眼，朝我投來永恆的一瞥。然後我看見自己的家鄉楓邪堡，那些古舊荒涼的石頭縫隙裡滲出了絲絲的血跡，那本身就是一首用靈魂唱誦的曲子。我看到情魂楓邪影子般的軀體附着在城堡的每一個角落裡，我看到他拿起一個黑的陶壎，放在他涼薄的脣畔，他的樂聲和我的混在了一處，樂魂穿透石牆和森林，穿透過去與未來，在自由的天地裡盡情的抒發和延展。我看到先是層雲，然後是鳥兒，大地，山川，日，月，星辰，草木，生者，亡者，老者，少者……所有的一切都參與了進來，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了那蒼涼的樂聲裡，再也分不出你我彼此……
睜開眼時我感到一陣刺目的眩暈，然後便一下子伏倒了下來，一抹玄金色的身影搶在我倒地之前將我接在了他的懷抱裡，聞着那熟悉的氣味，我一下子放鬆下來。他低下頭爲我拭去脣間的血跡，在我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我聽到弦者五絃琴的琴絃一根根的斷裂，然後是他風中餘燼一般荒涼的話語：“我輸了，”他說道：“我的琴自己已經告訴了我結果……”
我做到了，我努力想睜開眼，想和他一起分享這來之不易的重逢與喜悅，可是黑暗卻是那麼輕易地又一次將我俘虜進了它寧靜漆黑的深港裡。
***
“這個小姑娘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她怎麼可能僅憑一隻陶壎就讓弦者那樣的音聖甘願爲她自斷琴絃呢？”
“可是她的確爲我們贏得了勝利，我們贏得了賦潁府，並且沒有花費一兵一卒！”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來的太容易也太巧合了嗎？五掌司本來的目的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激退我們奪城的信心，現下突然出來一個人告訴我們，我們贏了！我們居然贏了？什麼也不用做，然後只要喝着美酒，聽首曲子，我們就能拿下一座城池。渠，你聽過比這更加荒謬的事麼？這其中一定有詐！”
我醒來的時候聽到身邊亂哄哄的，彷彿是有人在吵架，聽聲音好像是一男一女。
“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得先等她醒了再下結論。再說樂者不是都已經把印信都交給陛下了麼？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這是男的聲音在道。
“反正我就是覺得不放心，你看他都去了那麼久，又不許我們跟着，我實在想不出這裡沒有陰謀還有什麼！”這是女的聲音在辯。
“喂，我們談論的可是龍裔好不好！龍裔！就算是那幾個樂師有什麼陰謀，他們也休想能夠害得了陛下。茜，我看你不是擔心陛下，而是自己吃醋了吧？”
“是又怎麼樣？你沒有看到那丫頭自我們進來就一直盯着陛下不放麼？現在又是幫忙，又是暈倒，陛下還親自抱她回來，我……我……”
咳咳，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於是假裝咳嗽了兩聲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醒了？”男人的聲音有些驚喜，他快步跑到了我的牀邊，滿面笑容的望着我道：“你沒事情吧？”
女人則顯得有些不悅，她黑漆漆的大眼睛裡籠着兇光，對男人道：“喂，吹個壎而已，能有什麼事啊？”末了又小聲補充道：“小女兒姿態，嬌滴滴的。”
我看了看二人，認出了他們正是今天樂府宮裡，跟隨着夕烙的那兩個人。我忍下對那女人的怒氣，冷笑一聲，一下掀起被子坐了起來，對他們道：“說的沒錯，我的確一點事也沒有。夕烙呢？我要見他。”
男人見我如此，忙陪着笑道：“好，沒事就好。陛下他去樂室裡跟五個掌事談事情，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你不妨再稍等一下，我叫聞人渠，這是我的遠親妹妹聞人茜，她跟在陛下身邊很久了，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問她。”
我望向他口中的聞人茜，只見她微微皺着眉，並沒有看我，而是把頭扭向了一邊。“幸會，”我開口道：“我叫冰綃……”認識夕烙也許比你早多了……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我還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原來的身份。
就在此時，門邊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一聲輕咳。聞人茜聞聲迎了上去，擡頭道：“你回來啦？可有遇到什麼麻煩？”
夕烙搖搖頭：“一切都順利得很，樂者答應將城裡的兵都交給我使用，賦潁府自此臣服於龍月谷腳下。但是我要求他們以後仍留在賦潁府內，繼續管理這座城，他們也答應了……冰綃醒了麼？”半晌後他突然喚出了我的名字，我不禁微微的一呆。
“醒了，此刻已經沒什麼事了。”聞人渠回答道，然後自動讓到了一邊，把我暴露到了他的面前。
我低着頭，聽着衣袖摩擦袍擺的聲音朝我走來，然後他坐到了我的身旁，輕輕開口道：“這次多虧了你的幫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纔好。”
我驀地擡起頭看他，卻正撞上他充滿歉疚的眼神。他覺得那是他欠我的！我心中悄悄升起一絲酸澀，他的語氣很誠懇，可怎麼聽都帶着一股禮貌地疏離。不，這並不是我想要的呀，我跨越了半個大陸前來找他，並不是要他對我感到愧疚的呀！
“不，沒什麼……”話到口邊，竟也變成了禮貌的回覆：“能幫助龍王陛下是我的榮幸。”我的心裡極其的酸澀，我想告訴他我就是雲笙，可是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
夕烙的聲音又自耳畔響起，他笑着道：“不知道是爲什麼，看到你，我總覺得像是看到了我以前的一個朋友，他也曾經無私的幫助過我，你們很是相像。這也就是爲什麼我下意識想要選擇相信你的原因，因爲我的那個朋友很是堅強，他是我認識的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人。”
我擡起頭看他的眼睛，那裡面閃爍的光芒對我來說既陌生又熟悉，我幾次想開口解釋，可終究忍了下來，最後我只輕輕地對他道：“陛下，讓我以後跟隨你吧，我想像你的朋友一樣，爲你多做一些事。”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一絲詫異與探尋，目光灼灼溫熱，像是要看盡我的靈魂深處去，就在我感到有些不安時，他輕輕點頭，低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