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時候，幾天來格外複雜的心情也漸漸平和了下來。
這幾天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窗邊凝視着漫山的雪景，發着呆，其實也沒有在想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又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我和布籬。那時候天真無邪，最大的煩惱也只是該怎樣躲過教習師傅的視線偷一會懶兒。而如今，物是人非，前方的道路佈滿了遍地的荊棘和險惡的人心。
隨着白虎銀碣封印的解除，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漸漸變得更加強壯，從前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也在慢慢消退，終至於殆盡。現在我能夠隨心所欲的操縱水與火，從前那些看起來堅硬而強壯的東西在我眼裡變得脆弱和不堪一擊，甚至只需要稍稍用力，茗蒿谷主這座藏有幾百間小斗室的閣樓，都能被我在頃刻之間瓦解。現在的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了，可是需要我保護的人呢？他們又在哪裡呢？我望着瀰漫在天地間無聲無息的雪花，伸出冰涼的手指，雪花在觸到皮膚的瞬間就融化成了一滴小小的水珠。我想起了那個冷漠而桀驁的雲笙，想起了不計報償救我於危難的瑜玖，想起了爲我而死的潼勵，老武士，機靈鬼，小微，以及其他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最後，我姐姐布籬的笑臉似跨越了千年的深淵向我模糊的靠攏過來，我望着虛空中那抹金色的髮梢和凌舞的長鞭，鏡花水月般的景象，卻能勾起無數燦爛心酸的過往。雪花簌簌在眼前飄落，淒寒的風吹過眼瞼，將一顆濁淚風乾在了從前的那些記憶裡。
“吱呀”一聲門響，聞人茜的腳步自身後響起。她進來以後沒有立即叫我，而是過來同我一併靠在了窗邊。雪花自她烏黑的發間穿過，被凍得發白的手指勾住窗沿，眼睛炯炯有神的盯住前方的虛空。很久之後，她似乎才感覺到我盯住她的眸光，扭過頭來回看我：“你可是想明白了？”
我楞了一下：“想明白？有什麼需要我明白的事麼？”
她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着我：“知道了你身上封印的秘密，難道你就不想弄清楚這麼多年來一直加害於你的究竟是誰？”
我搖頭：“都已經不重要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再追究還有何意義？”
“不重要？”聞人茜皺起了眉毛，有些激動得道：“是，沒錯，對你來說是不重要了，可是對於那些千千萬萬仍在受到迫害的無辜人來說，卻都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你從南疆一路逃到這裡來，南疆的慘案你也是親眼目睹了的，難道你就真的忍心看那些無辜的**離子散，家破人亡，好好的生活都葬送在野蠻的**之下？這些天我聽從譚老頭的話沒有打攪你，他說你突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一時間緩不過來需要思考，好啊，我給你時間去思考，可是我卻沒有想到現在你卻還是這樣一副窩囊的樣子。早知是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救你，叫你死在那些野蠻人的手裡算了！”她的眼睛因爲激動而噙滿了淚花，但卻仍舊掙扎着不願它們掉落出來。我呆立當場，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聞人茜落淚，卻不想她此刻幾乎哭了出來，卻是因爲我。
我訥訥的遞給她一條手絹，語無倫次的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來找我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麼？我……我都沒有仔細想過這些問題，你不是說等雪停了我們就回龍月谷的麼？那我們……現在要動身了麼？”
她一把搶過手絹，往臉上隨意一抹，然後背過頭去，依舊帶着哭腔回道：“動身，我們現在就動身，譚老頭都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能走！”說罷頭也不回的衝出了房間。
雪真的已經停了，只有樹上，山上，房檐上的落雪不時被寒風吹刮下來一陣，惹成好似冬絮還在紛飛的樣子。
去往東邊的一個山谷入口處聚集了大約三輛馬車並十幾匹碩壯的馬兒，此刻正在寒風中噴吐着鼻息，或仰起前蹄一陣嘶鳴。聞人茜正在忙着安頓我的那一羣“子民”，老弱者皆被扶上了馬車，年輕力壯的則在挑選馬匹，他們一個個臉上皆洋溢着三月春花般的微笑，一點不見了來時的頹然喪氣。
埃斐就是那日我在夏康城石臺上救下來的那個少年，他幾經輾轉，也存活了下來。聞人茜待他很好，平日裡會像姐姐一樣照顧他，這會兒他看見了我，笑着跑過來道：“龍王大人，我們都快準備好了呢！茜姐姐說我們要到你的家鄉龍月谷去，她說你好多年都沒有回去過了，你開心麼？”
我背靠在一棵老榆樹的樹幹上衝他招了招手，他小跑過來，用尊敬的眼神看着我。這些天來聞人茜幾乎把我的事情跟所有人都說了一遍，茗蒿谷中幾乎人人都知道了我是龍的子裔，他們路過我身邊時總是會投以敬意的目光或是衝我行禮，好多人乾脆改口稱呼我爲龍王大人。這種情形，是我在四塞時想都無法想象的。
我看向埃斐，他的眸子裡已沒有了當日的悲怒，而是又清澈又明亮的樣子。他還年少，也許過去喪失家人的苦痛他可以當做一場噩夢來忘掉吧。我想了想，問他道：“你以後還希望回到你的家鄉去麼？”
埃斐顯得有些吃驚，“當然了，”他不假思索的回道：“我當然希望儘快回到南疆去，然後把那裡的敵人通通殺死，爲死去的鄉人報仇，然後讓南疆恢復原來的樣子。”他攥緊了拳頭，滿懷希冀：“茜姐姐說你會帶我們回去，幫我們把壞人全部趕走……她說的沒錯，是麼？”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但卻意外地不想令他再次失望。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笑了，笑聲爽朗，就像一個從來無憂無慮的少年。
近午時分，我們一行人整頓完畢，開始沿着一條崎嶇的山路朝東南方向的龍月谷行進。我沒有乘馬車，而是和聞人茜一道打馬走在隊伍最前方，令我十分驚訝的是，茗蒿谷主譚芪藿也騎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駿馬，跟隨在聞人茜身旁。我挑眉望向聞人茜，她回答道：“譚老頭熟識這裡的山路，有他帶路，我們能節省不少時間。”我衝譚谷主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但他沒有扭頭，在專心行路。
在茗蒿谷時譚谷主曾要我保證今後無論我或者龍月谷與外界有何樣的瓜葛，都與他們茗蒿谷無關，我以爲他不會輕易摻和谷外的事情，這次卻不知又是爲何要幫我的忙。我猜想大約還和聞人茜有關，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能感到谷主和她之間有一種很親暱的關係，可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我卻說不清。在谷裡時爲了給我解除封印聞人茜曾答應過谷主一件事，但是後來聞人茜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所以我也不好開口去問。但無論如何，她在這一路上幫了我好多，這是我用一輩子也還不完的恩情。
山路異常的崎嶇，再加上積雪，馬蹄常常會滑跤，但是由於谷主精確地指路，我們總是能與懸崖峭壁擦肩而過，一路上總算有驚無險。在莽莽的高山深林中穿行了大約三個多時辰，終於視線之內漸漸出現一片延展開闊的谷底。龍月谷就要到了，心底莫名生出一股異樣的情愫，是激動，是渴望，也是淡淡地委屈和怯步。十八年了，十八年來我從未踏上過這個所有人都稱之爲我故土的地方，如今就要親眼看到它，就要用雙腳親自踏上它的土地，用鼻端感知它真實的呼吸，那種心情，實在無法用言語去表達。
路上聞人茜跟我說過龍月谷之所以被稱之爲龍月，除了谷中有龍存在以外，還因爲若是從高空中向下俯瞰，整個谷地的形狀就像是一輪剛剛升起的新月鑲嵌在羣山綠木之間。而在谷底的西南角，還有一片造型酷似滿月的湖泊與整個谷地交相輝映，被稱作是龍月之睛。谷中的堡壘和建築大都建在北部和東部，與龍睛湖相對的水濱之上矗立着龍月谷年代最久遠的建築——龍魂殿。龍魂殿主體的殿閣高約六十丈，其餘高約百丈的塔樓林立其間，站在最高的一座瞭望塔上，可以將整個山裡的景色盡收眼底。
龍魂殿開始修建於千年之前的初代龍王之手，幾經變革，形成了現在六層殿閣的佈局。大殿自底層起向上緩慢縮小面積，到達最頂層的魄龍閣，便僅有一間普通的斗室般大小了。龍魂殿的殿閣，從下到上依次被稱爲惜水間，龍王殿，聚華殿，聚經殿，聚靈殿和魄龍閣。歷代龍王本人和其子裔，都居住在第二層龍王殿裡。
緩緩邁下一個緩坡，沿着尺厚的積雪再走上一小段，就能到達滿月湖。現在時值冬月，又下了好幾天的大雪，本應凍結冰雪的湖面卻依舊清波粼粼，水草在堤岸邊兀自泛着暗綠色的幽光。“那是因爲此湖泊地下有暖泉的緣故，”聞人茜見我盯着湖面看，解釋道：“蛟龍就住在湖底。”
“那其他的龍呢？”一路上走來我本期望可以看見這種在傳說中早已消失了的神秘物種，可是觸目所見除了嶙峋的山石，碧波的水面和遠處暗色調的建築輪廓，連一條龍的影子也看不到。
“這些年來龍的數量越來越少了，”一直未開口的谷主突然開口道：“龍谷裡沒有龍氣，所以許多龍都離開龍月谷，另謀生路去了。剩下一些不肯走的，不是被囚禁就是被宰殺，日子過得也甚是悽慘。你自己不就是真龍裔麼？你可以感知一下，說不定你的‘親戚們’知道你回來了呢！”他斜着那隻獨眼看向我，建議道。
聽到這些龍的狀況後我的心陡然一涼，不是說龍是很兇猛無畏的物種麼，怎麼會被凡人任意**和殺害呢？我閉上眼睛，讓自己用心去感知周圍的異常。忽地一聲震顫不僅從心裡，也從遠處的山石和近處的湖泊內傳出。我睜開眼睛，先是聽到一陣劇烈的咆哮和嘶鳴之音，接着傳出鐵鏈抖動和鼻息噴吐的聲響。我朝遠處怪石嶙峋的山崖縫隙間看去，四五條或金色或冰藍或湖綠的鱗狀身影自巖崖裡不停地抽打着山石，發出震耳欲聾的鳴嘯。然後湖面上也有了動靜，隨着巨大波紋在水中擴散，先露出水面的是一條三尺長的乳白色鱗尾，接着整個龍身慢慢浮出了水面。這是一條成年了的蛟龍，全身乳白猶似透亮的鬼母草，堅硬的鱗片順着蟒蛇般的身軀緊湊排列，高昂的頭顱露出水面接近十尺，它明珠似的眼睛裡好似結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此刻正張着嘴向湖面噴吐出一連串水珠，然後它衝我眨了眨眼睛，足有數丈長的身軀在水面上盤旋變換成各種各樣的形狀。
“它們這是在向真正的龍裔認主呢……”谷主發出一聲長長的驚歎，感慨道：“五百年了，龍月谷終於又要恢復當年的生機了。龍王歸谷，萬龍歸宗，這樣的景象可真是難能一見！”
隨着他的一聲輕嘆，有更多的龍加入了鳴嘯的陣列，有一些體型較小的衝破了崖隙的桎梏，遊舞盤旋於羣山的各處。它們像是在集體參加一個盛宴似的，張牙舞爪，響亮的嘶鳴之音響徹山谷的每一個角落。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陣悉索之聲，接着一張佈滿荊棘的大網便朝這邊倏地籠罩了過來，捕網合攏之時，裡面赫然多了一條金紅色相間的幼龍的影子。
“終於給我逮着了，”一聲狂妄的大笑自草隴上響起：“老子爲了捉你在這邊苦守了三天三夜，沒想到卻在這個時間躥出來了……”我拉緊繮繩跳下馬，慢慢地朝聲音發出的地方走了過去，在幾叢人高的冬灌木裡，看到了那個捕龍的人。他手上戴着厚厚的牛皮手套，手裡拽着一面大網，網中一條金紅色相間的影子在拼命地掙扎，有血珠自網裡濺落到雪地上，紅與白的對比觸目驚心，但那人卻一點也不爲所動。
“放了它……”我踏進灌木叢，冷冷地道。
捕龍人驀地擡起頭，看到我後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嗤笑道：“你說什麼？放了它？我在這裡苦等了三天三夜，豈是你一句話就能讓我放手的？你要想要也可以，拿五百金來，我立刻賣給你。”
我沒有理會他，依舊重複了一遍：“放了它……”
捕龍人有些惱火，將網往雪地上一丟道：“你小子是誰？敢來命令我做事？龍月谷的龍王親口許諾我可以在這裡捕龍，你算哪門子來的愣頭青，也不睜大眼睛看看究竟在誰的地盤上，竟還敢口出狂言……”
我蹲下來，一把扯開了纏住小龍的荊棘巨網，將它抱了出來，龍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着，渾身浴血。我扯下布條來輕輕給它裹了裹，然後收進懷中，轉身便欲離去。捕龍人剛剛一直看着他那張已經碎成好幾片的結實捕網長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此刻才能反應，衝過來想要抓住我卻撲了個空。
“你究竟是誰？想幹什麼？”他怒吼道。
我回過頭去，冷笑道：“我不是誰，但是你可以回去告訴你們那個龍王，龍月谷真正的主人已經回來，他可以滾蛋了。”
說罷我大步走回隊伍中去，懷中的小龍輕輕地嗚咽了一聲，整個山谷也隨之寂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