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裡的風那麼寒，那麼冷，我以前都不怎麼覺得，現在卻突然哆嗦的連覺也睡不着了。我腦中不斷地回憶起瑜玖就死前的大笑，“你們永遠也找不見他！”他笑着吼道：“你們永遠也別妄想能夠傷害他……”他大笑着說出那番話，彷彿那是這個世界上他最開心的一件事。可是我記得，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以前的瑜玖，最痛恨我扮作是他的樣子。
我起身披好斗篷，靜靜地走進了門外的夜色當中。今夜的月色十分明亮，照在鬆軟的雪地上，像是鍍了一層皎潔的銀光。這樣美的月色，以前我總是帶着欣喜與讚歎的心情去觀賞，如今卻徒覺寥落。沒有了親人的人，一個人活在這寂寥的天地之間，竟連一絲的喜悅，都覺得奢侈和多餘。
可是儘管已經寥落至此，生活中還是充斥着各種各樣的陰謀與險阻，在睜眼看着我如何一步步在絕處尋得那一線的生機。瓦氓說的很對，我得活下去，並且還得很好的活下去，因爲我的命，是命運施捨的，是我的哥哥拿自己的命跟死亡之神交換來的，我又怎可不好好珍惜？
然而前路卻是從未有過的晦暗。自從那日瑜玖宣佈自己並不是真正的王子以後，塞王震怒，下令在全境範圍之內搜捕真正的霰部王子。可是苦於無人識得這位王子的真容，因此搜捕的行動進行的很不順利，聽主堡裡的人小聲抱怨說，塞王爲了這件事，已經處死了好幾個辦事不力的衛隊將領，還把在堡裡服侍的僕婢侍從，連同每日裡供他玩樂的舞姬美人，都統統鞭撻一頓後趕出了寒熄堡。對於這種無故遷怒的行爲，焰王和大祭司根本就是無動於衷，而其他人則是敢怒不敢言。倒是聽說前些日子從南疆回來的一位右執法祭司大人日日前去堡內規勸，但是每次都被塞王派人轟了出來。
對於這件事，我存了十分的疑惑。塞王他這樣做，難道就不怕失了民心，得到聖天之神最高的懲罰嗎？從前也有部落裡的尊王不遵神諭，爲所欲爲，結果被民衆和祭司聯合趕下王座的例子，難道叵虯就不怕這一切都在他身上重演麼？尊王之上還有神使，神使之上還有聖神，難道說一個叵虯就真的可以隻手遮天，毫無忌憚嗎？還是這一切的背後，其實有着更大的陰謀？
瓦氓說過，他好幾次彷彿都已經觸及到了寒熄堡裡那個驚人秘密的皮毛，可是每次都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偷偷掩蓋了去，而那力量，卻絕非人力所爲。我站在皎潔的月色中央，全身都被凍得發麻，腦子裡卻炙熱混亂的厲害，彷彿要裂開了似的。心口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我彎下腰自懷中取出藥丸吞進嘴裡，那藥極其苦澀，我卻痛的連苦味兒都感覺不到了。我強迫自己走回屋子裡去，裹上一層一層厚厚的毯子，然後清空腦袋，強迫自己進入混沌的幽夢之境。
可是夢中我卻依舊不能得到安穩。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個場景在不斷的閃現，瑜玖死前的大笑，父王恐懼而猙獰的面容，叵虯陰狠而毒辣的笑容，焰王的不動聲色，大祭司的無動於衷，瓦氓冷酷無情的警告與喃喃的教誨……我甚至夢見在霰王城時瓦氓對我說過得一些話，他說在他的心中，我纔是真正的王子，瑜玖只不過是我的替代品而已；他說當今的局勢很不穩定，王權大於神權，一山不容二虎，何況是四個割據的王；他說瑜玖必須死去，因爲他無法統領霰部在這場虎狼相爭中取得勝利，他說要想活下去，你就必須不擇手段，就必須至你的敵人於死命……
不！我從夢中掙扎着醒來，一看天已經大亮了，我匆匆套上衣服，裝扮好自己然後去賬房裡報到。這幾日大家的心情都格外不好，尤其是管記賬的鄒老頭，動不動就對手下施以鞭刑，而我實在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什麼是非。抵達時才發現原本連亙好幾間院子的賬房已經化作一灘寒風中的焦黑餘燼，聽圍觀的人說昨夜這裡突然起了一場無明業火，把所有的房屋都燒了個乾淨，連鄒老頭自己，都被燒死在了裡面。
“平日裡做壞事太多，如今可算是得到報應了。”有人唏噓道。
“我看是他惹惱了焰部的火神，你看這一場火燒的，整整一夜都沒有一個人發覺，不是火神乾的還會是誰？”又有人揣測道。
“要不就是老鄒惹上後山上的厲鬼了吧？”一個人自我的身後喊叫：“我見他前些日子從後山回來以後就有些不大正常，還神神叨叨的，說自己撞見了會說話的鬼，然後就被燒死了，你說天下間哪有這樣巧的事？”
厲鬼？後山？焰部？瓦氓……大祭司……王權高於神權……我的腦袋裡突然像是閃過了一道光，又好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些什麼，可是又實在不甚清晰。我無知無覺的提腳顛簸到一處僻靜的大樹角落裡，那棵樹受到大火的波及，半邊樹幹都變得焦黑。它活不成了，我苦澀的想到，明年春天等其他樹都已經冒出新芽的時候，它依舊會這樣光禿禿的立着，再沒有新葉，再沒有果實。樹木也會有靈魂麼？如果有的話，它的冤魂也會遊蕩在這古老的石頭堡壘間麼？我倚着樹幹，將自己腳上的軟木取了出來，然後瘋狂的朝後山跑去，直覺告訴我，所有的秘密，也許在下一刻就要被解開了。
***
去往後山的路泥濘而又崎嶇，我攀着四周的草杆兒和突兀的石塊，才勉強能夠使自己不掉下山崖去。山路上的積雪並不深，有的已經融化並滲入了黑褐色的泥土裡，但仍是有一排清晰的足印指引着我將要去的方向。
沿着那些深深淺淺的足印蜿蜒向前，石堡在身後漸漸縮小成一個漆黑的剪影。四圍靜寂，隱約竟可聽到山洞裡潺潺的流水聲，我的呼吸聲在這樣靜謐的山谷裡顯得異常粗重。
“你本不應該出現這裡的，你可知道？”
我驀地止步，聲音自我的身後傳來，低沉而又哀怨，還夾雜着隱約的嘆息聲。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緩緩地轉身。寒風肆虐，吹動衣袍獵獵作響，我在厲風中努力瞪大了眼睛，可是身後只有一片沉寂的山野和薄薄的晨色，哪裡還有人的影子？
可是剛剛的那句問話我聽得真切，絕對不像是我的幻覺，我在泥濘的山路上不斷地旋身，凝望，可是除了凜冽的風聲，再無其他。恐懼攥住了我的喉嚨，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時，那個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來過這裡的人，最後的下場都一樣，那就是死……你可知道？”還是那樣的哀怨低沉，只不過這一次加上了一絲威脅的氣息。
“我知道，”我壓住內心的恐懼，也朝着四周的空氣大吼大叫起來，儘管我知道他聽得見，但還是忍不住大聲呼喊：“就像是鄒老頭那樣，對嗎？被一場無名大火活活燒死，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惹惱了天上的神，還是地上的鬼，是嗎？”
那個聲音突兀的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尖利而怪異，但仍舊透露着一股濃的化不開的哀傷，“那你以爲我是誰呢？年輕人，是天上的神，還是地上的鬼？”他一邊大笑，一邊喘着氣問道。
此刻我已經斂定了心神，靜靜地答道：“你既不是天上的神，也不是地上的鬼，要我說的話，你本該是塞族至高的大祭司！”
笑聲突兀的戛然而止，就像是來的那樣的突然，飄渺的聲音不再飄渺，也不再低沉，而是平白多了一絲驚惶：“誰派你來的，你還知道了些什麼？”
“沒有人派我來，”我冷靜的道：“但是我想和你談談……”
“談談？”那人道：“那你以爲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麼？”
“我想當面和你談，”我堅持道：“我想見你一面。”
天地間又一次靜默了下來，彷彿剛纔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幻覺，彷彿我是在對着風，對着空氣說話似的。
“往前走，”隔了很久，那個聲音才又再度響起，這次多了一絲狡黠和從容，“穿過前面的那個山洞，你就可以見到我。”
我按着他的指示向前走了不過幾十步，果然在一處以荊棘與野草爲掩蓋的山坳裡找到了那個山洞，我躬身鑽了進去，兩邊的牆壁寒冷刺骨。面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濃雲般的霧氣裡，我掩住口鼻，閉上眼睛，摸索着牆壁穿了過去。
裡面果然別有洞天，三面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被鑿出千萬個淺淺的口子，而每一個小口裡，都供奉着形態各異的神龕。面前幾丈遠的地方是一片寧靜的小湖，湖水紋絲不動，像是鑲嵌在山間的一面鏡子。我大着膽子朝湖邊走去，湖心有一座小嶼，我以爲能在那裡看到神秘人的身影，卻不料被湖心深處的一雙眼睛嚇得差點站不穩當，摔進湖裡去。
我盯着那雙沒有眼球的空洞雙眼久久不能移開視線，隔了好半晌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就是……”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猛然回頭，腳下一個趔趄，就要摔進湖裡，接着一隻手拉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拉回到了岸上。我想向他道謝，卻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妙齡少女，她的神色有些許責備的傲氣，可是並不令人生厭。而令我感到萬分驚奇的是，除了淡金的髮色，她的五官，瞳色，竟與寒熄堡的塞王叵虯有五分的相似。
我沒聽說過叵虯有何姊妹，除了一個哥哥和一個早已亡故了的妹妹……面前的少女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朝我拋出一個極其冷淡的神色，漫不經心地道：“我的名字：布籬。”
我眼望她的神色異常平靜，可是內心裡卻似翻江倒海般的騰涌，我望着她紫羅蘭色的眸子，極盡所能平靜的道：“我一直以爲布籬公主已經過世了。”
“我的確是死了，”她輕輕一哂道：“現在你看到的，不過是個亡靈而已，我在每一個日星俱晦之日可以在這世上以人的形態活上一天，其餘的時間，都和師傅一樣，在這一汪池子裡，苟延殘喘……”她的眼睛盯住水裡的那一個白影，“而那裡，就是我們唯一的宿體。”
我嚥了一口唾沫，喃喃地道：“我以爲我要見的人……是你師傅。”
布籬看了我一眼，從那一雙美麗但無絲毫感情的瞳仁中，我讀不出任何的情緒。最後她嘆了一口氣，道：“我就是我師傅，我師傅就是我，有時候連我們都分不清楚彼此，更何況是外人。”她有些哀傷地道：“我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師傅借他的魂魄讓我從中苟延，也不過是歲月寂寞，想找一個人陪伴罷了。”
我有些不明白她所說的話，但那並不是我來此地的目的。我想了一下，問她道：“你師傅的真實身份，你可清楚？”
布籬點了點頭，依舊面無表情地道：“他本應是塞族無上的大祭司，承襲的命盤握在他的手中，不過是有小人爲了一己之私，將他戕害至此罷了。”
我點點頭：“你口中的那個小人，就是現在塞族的大祭司，木傀霖？”
“還會有別人麼？”布籬悽婉的笑：“除了他，還會有別人麼？”
“那你們……我的意思是你師傅，爲何不將真相公諸於世呢？”
“大祭司是殺不死的，”布籬輕輕地搖頭，像是在給小孩子普及最最簡單的知識：“大祭司只能承襲，千萬年來都是如此，除非上一任祭司死亡，命盤落入下一任祭司手中，祭司之位才能更迭。”
“可是木傀霖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祭司……”我遊疑着道。
“是啊，”布籬的表情變得更加哀傷，她幾乎哭泣起來：“不會再有大祭司了，因爲命盤不再輪替，木傀霖也不會死亡。大祭司沒有了，神閣亦將不復存在，我的家鄉亦會像預言中所說的那樣走向滅亡……師傅這一生只做過這麼一個預言，可是它卻是一切的終結！”她哭着道：“我用親手傷害我最珍愛的人作爲代價，換來的家園啊……那一道道割在他身上的傷痕，那麼痛……我卻沒有力量阻止，而如今，我仍是沒能挽救我的家園，這可就是預言中的報應嗎？”
布籬跪在了地上，在我面前哭的泣不成聲，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撫慰她。
我想我已經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可是未來究竟何去何從，卻仍舊是一片濃黑的迷霧。